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丫頭眉飛色舞,全市就她一個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課好、身體好、品德好。其他人身體都不如她張春美好,要上天,身體不好怎麼行。要上天?怎麼上天?開滑翔機飛上天。什麼是滑翔機?就是比飛機小的飛機。

  小環心想,真看不出來,丫頭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裡也那麼存得往事。前一陣她跟鄰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問她幹什麼,她說穿著照相,原來是考試去了。考試的模樣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體面衣服穿。想著丫頭的懂事體貼,從來沒穿過好衣裳,小環心一酸,趕緊找張儉存的那幾張鈔票。她得給丫頭買真正的毛線,給她織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床下的鞋,一雙雙地找,丫頭跟在她旁邊,告訴她考試的經過,又說她爸出那麼大的事故,她以為空軍不收她了。她爸等處分,她等錄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別扯了,」小環直起腰,看著興奮得眉毛跑到額頭上的女兒,「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軍為這不要你那是空軍沒福分!」

  丫頭從班主任那裡回來後,小環和多鶴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來臨,小環也是一副「不過了」的破落戶作風,把家裡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個雞蛋都拿出來。她叫多鶴給孩子們做點日本好吃的。沒有魚蝦,就湊合炸些紅薯、土豆、燈籠椒的「貪不辣」。多鶴好久沒這麼闊氣地用過油,手也沒準頭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環在走廊上小跑,到鄰居家去借油,陸陸續續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籮「貪不辣」。

  晚上一家人圍著七八盤菜坐下,聽丫頭把考試經過講了一遍又一遍。她說她的眼睛是全市學生裡最頂呱呱的,那個眼科醫生鼻尖頂到她鼻尖上,滿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盞燈也沒從她眼睛裡查出毛病。她眉飛色舞,嘰嘰喳喳成了只大喜鵲,有時還站起來比劃,那手指不長的手,兒童氣十足。張儉看了一眼多鶴,多麼可怕,那雙手是從她這個模子倒出來的。

  丫頭讓全家幾個月來頭一次有了笑聲。丫頭也讓小環幾個月來頭一次主動出去串門。她一撂飯碗就帶丫頭出去買毛線,卻在樓上走了半小時還沒下樓。一條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過,敲開門就說:「唉,現在丫頭跟你們是軍民關係了,啊?」「咱們小空軍慰問你們來了!」「瞧我們丫頭的小樣兒,要飛飛機了,不知空軍讓不讓她媽跟著去擦鼻涕!」

  兩個弟弟也重新抬起了頭,一左一右地站在未來的空軍身邊,不時拉拉她的辮梢。張家要出雷鋒阿姨了,鄰居們熱鬧成了一團,然後那一團熱鬧越滾越大。

  熱鬧遠了。熱鬧下了樓梯。多鶴對張儉一笑。他看出她的滿足。雖然她不是句句話都聽得懂,但她聽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體」,她為此滿足,因為它們有一半是從她這裡來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盤子收進廚房,張儉端了一隻空鍋跟進去。廚房的燈瓦數低,他的皺紋顯得更深。她轉過身,眼睛離眼睛只有半尺。她說她看見他笑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笑出聲了。笑出聲了?是,很久沒看他這樣笑。丫頭出息了,總算養出來一個。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見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她說了句什麼。

  張儉大致明白她在說什麼:為了她多鶴,他差點失去了笑。他剛想問她什麼意思,她又說了句什麼。他明白她一動感情日本詞就多一些,唇舌也亂一些。他讓她別急,慢慢說。她又說一遍。這回他聽懂了,全懂了。她是說現在她相信他有多麼在乎她,可以為她去拼殺。他的駱駝眼睜開了,大起來,原來的雙眼皮成了四眼皮。她還在說,她說他為了她,結果了小石,等於為她去拼殺。

  張儉不知多鶴什麼時候離開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這樣。多鶴的理解似乎讓他慢慢開竅,看到自己是有殺小石的心的。他這輩子想殺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廠黨委書記,常常親自提著一桶避暑的酸梅湯到車間,他也煩得想殺了他。因為書記一送酸梅湯就意味著有一小時的漂亮廢話要講,也就意味著耽誤下的活兒要加班幹。該殺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場逮住一個偷東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場的人都擠上去打,小叫花子皮開肉綻,滾成一個泥血人,人群裡還有拳腳伸出來,不打著他冤得慌,就像分發救濟糧,一人一份不領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腳的人都殺了。年輕的時候他想殺的人更多:那個給小環接生的老醫生,問他留大人還是留孩子,這樣問難道不該殺?把如此的難題推給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天都該殺了他!還有那四個追小環的鬼子……從那以後他看見單獨活動的鬼子就琢磨怎麼殺他,是零剮還是活埋,還是亂棍打。他在心裡殺死過多少人?都數不清了。

  而他吊的鋼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來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後,小環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紅了臉。他半睜著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來正在看他,趕緊把目光閃開,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這樣憂鬱、暗淡,有一點虧心。小石一向是淘氣淘到家的那種笑,是怎麼也不會被激怒的那種笑。一個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體。這個陌生人給多鶴帶來的將是凶還是吉,太難預測了。但張儉覺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過吉。

  在樓梯上截住多鶴,要挾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體的那個陌生人。

  將來要多鶴就範,不從就把她送進勞改營的,也是那個附體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當時小石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沒叫張儉「二哥」了。在鞍山的時候叫過,調到了江南,上海人和東北人形成割據,張儉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讓人把他們看成行幫。「二哥,這麼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環嫂子。」

  叫「二哥」是個徵候。也許不是什麼好徵候。張儉把小石夾給他的肉擱回盤子裡。

  「小彭那小子,讀幾年技校還真裝得跟書生似的。恐怕給咱小姨寫的詩歌,豪言壯語,趕上給丫頭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樣兒……」

  「你不也五迷三道?」張儉突然說,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驚,張儉很少有這種男人對男人的口氣。

  「我……我聽小彭說,她是個日本人,想著抗戰那麼多年,啥時候跟鬼子靠這近過?」

  「所以想嘗嘗鮮。」他又笑笑。

  他看見小石兩隻圓眼睛著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話:那就嘗嘗吧。他端起酒杯,幹了最後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雙圓眼睛裡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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