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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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小石和張師傅看見。大夜班人本來就不多。」保衛幹事說。 張儉坐在床沿上,兩隻踩著機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隻壓著一隻。多鶴記得她為他脫鞋時,他渾身一縱,好像突然發現有人偷襲他的一雙腳似的。多鶴跪在地上,仔細地解著被血弄成了死結的鞋帶子。 保衛幹事走前對小環輕聲說了幾句話。後來小環把這幾句話轉告了多鶴:注意張儉的情緒,儘量不要讓他單獨外出。 中午飯張儉睡過去了。晚飯他又睡過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環把一張蔥花烙餅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還是昏睡不醒。孩子們耷拉著腦袋進屋出屋,黑狗夾起尾巴拖著舌頭,跟著這一家人過著守喪般的日子。孩子們是在學校裡聽同學們說自己父親如何砸死了人,鄰居的孩子們又很快補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來的小石叔。大孩不願去上學,因為班裡的同學都避開他,曾經班裡有個孩子的父親當了強姦犯,班上同學也這麼避開他。 第二天晚上,張儉起床了,把小環和多鶴叫到一塊兒說:「別怕,孩子們大了。」 多鶴見小環眼睛一紅,鼻頭跟著紅起來。她還沒悟透張儉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為什麼催出小環的淚。張儉佝下腰,手在床下一雙雙鞋上撫過,最後從一雙布鞋裡掏出個老舊的綢錢包,從裡面拿出一對金耳環、一個金鎖、一遝錢。 「這是咱爸咱媽給孩子們的。」張儉說。 老兩口在大兒媳家不知怎樣克扣出兩百多塊錢,留給三個孩子。 「廠裡建廠到現在,這樣嚴重的事故沒出過幾起。你們都得有個準備。」 兩個女人看著她們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環,拿這點錢開個縫紉小鋪,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儘量平靜如常地半閉著眼,字句在他焦幹的嘴唇上懶懶地成型。 「把這點首飾當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給兩個女人當最後一次家,「找個國營的當鋪。這是我媽的陪嫁……」 鈔票又舊又髒,被橡皮筋捆成一個微型的逃荒鋪蓋卷。兩個女人的靠山成了這捆鈔票和這點金器。張儉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詞,想把以後可能發生的孤兒寡婦的局面婉轉地告訴她們。 「那個收音機話匣子,不太好使了,得買幾個零件,我給你們修修,不然以後拿外頭去修,又得花錢……」 「修什麼呀?湊合聽吧。」小環說,「沒有話匣子,湊合聽鄰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還有自行車,拾掇拾掇,還能賣不少錢……」 小環站起身,把坐皺的衣服抹平。 「別扯了,」小環說,「吃飯。」 她把綢子錢包隨手往床上一丟,同時抓起床欄杆上的圍裙,一邊系一邊快步走出去。然後收音機沙沙沙地響了,一大幫兒童沙沙沙地開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話呀記心上……」 小環擺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腸、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麯,用帶細金邊的牙咬住鐵皮瓶蓋,下巴一抬,瓶蓋銜在齒尖上了,然後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對著瓶嘴來了一口。 「酒不錯!」她給三個人都滿上。 「孩子們呢?」張儉喝了第一杯酒,活過來了,四下裡看著。 「同學家去了。」小環說。 一頓晚飯吃得很安靜,誰都沒說話。酒燙得又香又熱,油炸花生米被三個人一顆顆數進嘴裡。那以後的一個月,張儉睡的時間多,醒的時間少,每一大覺都在他臉上狠揉一把,把臉揉得更皺了。等到處分下來,他成了個小老頭。多鶴總是長久看著他獨自坐在陽臺上微駝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鶴忽然覺得從鋼廠通往家屬區的路變得越來越短。她有足夠的心事要在這條路上想,足夠的莫名感動要在這條路上抒發。從事實上看張儉的事故純屬偶然,但多鶴總覺得這事故使他跟她又親近了一層。砸死的不是別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愛女人愛到不由自主,為自己為她去排除危險,為她去殺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內多鶴看來太自然了。假如換了代浪村或崎戶村的某個男子,為了她一揮武士刀撂倒一個上手玷污她、企圖奪走她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嗎?哪一樁深沉的愛情物語不見血 穿著寬大的舊工作服,戴著鴨舌帽的竹內多鶴把這條龜裂的瀝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櫻花小路。她的騎士苦苦地愛她:不擁抱、不親吻、不交歡地愛,卻是奮起殺戮地愛。寬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風裡成了盛裝和服,鴨舌帽是瑰寶的頭飾,她的騎士對她的愛,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他的受罰,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讓她更愛他。 出鋼的紅暈漸漸膨脹,脹滿半個天。多鶴回頭又看一眼,鴨舌帽也看掉了。 臉色異常紅潤的丫頭在公共走廊上就開始叫:「媽!小姨!」她沖進門,突然煞住步子,意識到她得脫了鞋才能進屋,卻又控制不住剛才跑出來的衝勁,差點頭朝前栽進來:「媽,小姨!錄取了!」 小環在廚房裡就看見她跑過來,這時關上水龍頭,擦著手來到過道。丫頭踮一隻腳尖,點著地,蹺著另一隻腳,把身子和手臂拉長,給自己搭了座橋,從門口跨到桌邊,夠著了那把茶壺。她打了個「等我喝口水再說」的手勢,抱著茶壺,嘴對嘴地喝起來。 「脫鞋!」小環說。 丫頭喝完說她馬上還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錄取了,所以來不及脫鞋了。她擱下茶壺就踮腳尖往小屋去,一邊從頭上取下斜挎的書包。 「唉,你往哪兒去?脫鞋!瞧你那鞋髒的,成蹄子了!」小環拉住她,指著她腳上打補丁的白球鞋。 丫頭這才想起母親從頭到尾是給瞞著的。她從口袋裡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給母親,沒等她打開來,丫頭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空軍滑翔學校錄取我了!媽,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個孩子往松林裡走深了,沒准就會撞在兩條當裡噹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隊在各個廠裡清出從解放以後就藏到兒子、媳婦家來的地主、富農、歷史反革命,他們遛彎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裡。山坡不大,上吊的名聲卻傳了出去,不少從外地來的反革命、遠郊來的地主、富農專門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鄰居和鄰居吵架常有一方會說:「瞎說就到山上去吊死!」 小環這時打開了信紙,看見上方印著空軍滑翔學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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