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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小彭蹬車走了。車輪在雪上畫著巨大的S,下坡時連車帶人一個滾翻,小環叫起來跑著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卻又跳上車畫著S遠去。

  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有害,不知怎麼就生出了莫測的變數來。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鶴追求到死的樣兒,這也是待在一塊兒待出來的變數。他絕沒有禍心,不過變數自身有沒有藏著禍心,小環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樣,禍心已經露出來,小環今天跟他柔中帶剛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禍心殺下去,小環也不知道。或許有那麼個誰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鶴、張儉、她和孩子們在那裡過他們一無所求的日子。這種大荒地有沒有?熱鬧了半生的朱小環頭一次對熱鬧憎恨起來。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樣的樓房,幾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樣的密密麻麻的窗、門,人人都熱鬧在別人的生活裡。你家收音機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馬桶漏到你家來。搬運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幾個孩子的熱鬧。他們會沒有聽過丫頭和兩個弟弟那夾著日本詞的話?孩子們常常是樓上樓下地喊話:「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會不會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顆含』(日語:Sikihan,紅豆飯團子)!」馬大哈小環想從今往後不做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們的對話。不過會不會已經晚了?一場大雪把小環下得頭腦冷颼颼地清醒。

  小環回到家,小石喝得橫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張儉跟小環對看一眼,她和他剛剛想的是差不多的事。兩人都悄悄地動作,因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過去了還是裝的。

  門砰地開了,兩個男孩通紅著臉跑進來,小環嚷著:脫鞋脫鞋!現在她成了多鶴的規矩的嚴厲捍衛者。黑狗被小環堵在門外,因為它滿身泥水。小環彎腰給大孩拿木拖板,黑狗進來了,頭一件事就渾身上下地抖摟,泥珠子全甩到小環身上去了。

  小環拽著它,進了廚房,把它擱在洗菜池子裡,放開水龍頭就沖。小環沒有意識到,她是多麼維護多鶴創造的整潔空間。狗大池子小,一腳踩出池沿,掉進剛堆砌整齊的煤球裡,小環滿嘴惡毒譏咒,朝狗屁股上打了兩巴掌。二孩沖進來,要搶奪黑狗,被小環的後背抵在門外。她再次把狗放進水池。狗也來脾氣了,冰針一樣的水流刺進它的皮毛,它覺得它不應該繼續忍受。它瘋了似的又踢又甩,帶黑色煤屑的水噴泉一樣濺到天花板上,濺到小環臉上,也落進大鍋裡剩餘的酸菜粉條上,落在盤子裡的幹茄子燒肉上。

  小環突然滿腦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兩隻前爪,飛奔著把它拎過走道,拎進大屋。二孩在她後面大喊:「你要幹啥?!你要幹啥?!」小環瘋起來誰擋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攔她。她已經踹開門,到了陽臺上,把黑狗直接從陽臺欄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聲撲上來,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環腦子裡亮了燈。她同時看清了:這個兒子不是她的。他沒有把她當親媽,也許從來沒有,因為孩子的本能會告訴孩子,親媽再錯,也不能下嘴去咬。張儉和多鶴都趕來,見小環臉上永久的兩團紅暈沒了,臉蠟黃蠟黃。二孩躺在地上,臉也蠟黃蠟黃。

  小環跪下來,輕輕拍著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動,不睜眼,像是昏死過去了。小環手臂上一塊紫色淤血,周圍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覺得心裡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說:「孩子,媽錯了,快醒醒!媽還有一條胳膊,那,給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過去了。小環眼淚橫一道豎一道地在臉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亂了。那個把狗從四樓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這時大孩說:「黑子!」

  人們聽見門口傳來黑子「哼哼哼」尖聲細氣的叫喚。就是那種狗受了人委屈,認了命,跟人們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喚。

  打開門,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樣,從同樣的高度摔下去,毫髮未損。它不知自己是否還受歡迎,坐在門口仰頭打量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

  二孩臉色還了陽。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轉過臉。黑狗反而為二孩的樣子擔憂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臉上嗅嗅,頭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這時人們才發現,黑狗的後腿是蜷起的,走路時,後腿在地面上一點一縮、一點一縮。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點跛狀永久地殘留下來。二孩從此不跟小環說話。有非說不可的話,他會通過丫頭說:「姐,你跟我媽說,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飛似的。」或者:「姐,你讓我媽幫我遛遛黑子,今天學校參觀,我們得天黑才回來。」

  小環想二孩氣性夠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爺或是他的祖姥爺通過多鶴,把這氣性傳到他血脈裡。

  等小彭來了就好了,張儉悄悄寬小環的心:小彭的話二孩肯聽,因為黑狗是小彭給他的禮物。

  小彭還沒來,小環對於變數的焦慮卻應驗了。張儉出了大事。他開著吊車吊了一塊鋼材,操控得好好的,鋼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車吊的東西偶爾會脫鉤落下去,但那是極其偶然的。張儉這樣熟練的吊車手卻也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故:鋼材墜落,砸死了一個人。一個拖著氧氣瓶,準備氣割某塊鋼材的四級焊工石惠財。

  小彭一回到廠裡,聽說小石被張儉吊的鋼材砸死,就癱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發生,張儉的解釋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從一堆被退貨的鋼錠後面拐出來的,誰能躲得開?張儉被停了工,回家等待處分。

  小彭感覺到整個事端成了一攤爛泥渾湯,再也沒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親幾個大耳刮子,把離婚的狀子交上了區法院。媳婦的銀盤大臉成了個柴火棍瘦長臉,一聽說小彭一分錢不少地照樣寄撫養費,哭了一場還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費他吃了大耳刮子才獲得的自由。他突然潔身自好起來,什麼多鶴、小石、張儉,爛泥渾湯他可不想去趟。

  等張儉降了兩級,作為平頭工人再來廠裡上班時,他見了他遠遠就繞道走開。

  有一天他從澡堂出來,看見一群女工中有個背影是多鶴。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廠外臨時搭建的席棚裡刻阿拉伯數字和「中國製造」之類的漢字,把它們打在鋼錠上,運到越南、阿爾巴尼亞或者非洲。

  他向她走了幾步,還是停住了。爛泥湯實在太渾,他一腳踏進去,是不是還抽得回來?他轉身向單身宿舍樓走去,還是等泥沙沉澱一下。

  就在這時,多鶴感到身後一熱,又出鋼了!傍晚出鋼是多鶴看不厭的景觀。她站下來,微仰著身,天成了金紅色,她感覺環抱著她身體的空氣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種巨大而無形的搏動。漸漸地,她放下舉累了的目光,轉身繼續往前走。在她醉心觀望出鋼的景象時,她忽略了那個漸漸走遠的小彭。

  張儉被處分之後,工資減了三成,只能由多鶴做臨時工湊上去。刻字是門技術活,鬧喳喳的家屬們做不了,多鶴的工友多是些年輕女單身,大多數都上過中學,不像那些家屬,不屈不撓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鶴對能夠獲得的寧靜時間很感到幸運。俯身刻出一個字,仰起身來,一個小時已經過去。多鶴的白晝就是七八個不同的字碼。臨時工是一星期發一次工錢。多鶴第三個星期就比第一個星期多掙了一半工錢,因為她的日產量已經上升為十來個字。她仍像打礦石時期那樣,回到家便從工作服口袋裡掏出鈔票,交到張儉手裡。

  張儉出事故那天,多鶴和小環正在生爐子。小環侍弄爐子神得很,一個冬天都不會熄。這天早上起來,封得好好的爐子卻熄了。兩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廢報紙,見張儉回來了,後面跟著的人小環覺得眼熟,再看看,是保衛科那個幹事。幹事簡短地說砸著了人。砸傷了?砸得夠嗆?死了……

  小石當場就死了。張儉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著小石的血跡。他顯然抱起他、喚過他。

  多鶴和小環看著保衛幹事把張儉押進大屋。鄰居們胳膊肘你搗我我搗你,在張家門外圍成個半圓。保衛幹事告訴張家兩個女人,廠裡正在跟兄弟廠競賽,張儉的事故使他的廠丟了太多分數,輸定了。

  「當場有人看見那玩藝咋掉下來的嗎?」小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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