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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多鶴還是看著他。娃娃臉還是又像逗樂又像威脅地挑著兩個嘴角。

  「日本鬼子,怎麼樣?跟我去不去?」

  「你讓她去哪兒?」小環的聲音從三樓傳來。她其實早就站在拐彎處。

  「哎喲,小環嫂子,你怎麼下來了,快別髒了手!」小石說。

  「你要帶俺妹子去哪兒?」

  「說著玩呢!」

  「說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換著腳「稍息」,生怕給凍在僵局裡。

  「小石,你這會兒別搬了,去給嫂子辦件事。」

  「什麼事?」小石可有個討好小環的機會了。

  「去把小彭找來。這雪多好,我回頭給你哥兒仨做點好吃的,你們喝點酒。」

  多鶴看著小環,小環抽下身上的圍裙,把多鶴衣服上的兩隻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麼也打不乾淨,小環笑了笑,搖搖頭。

  小環什麼也沒跟張儉說。她打發走幫忙的孩子們,從陽臺的瓦缸裡撈出幾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條。幹了外皮的胡蔥裡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盤,跟雞蛋一塊兒炒。秋天曬的幹豆角幹茄子燜紅燒肉。等小彭和小石到來。三個大菜已經端上了桌。

  張儉蹊蹺了:小彭似乎從這個家斷了蹤跡(當然只有他明白蹤跡是怎麼斷的),怎麼又突然回來了?小彭性格裡竟然還有這樣一股貴氣,會一聲不吭地躲藏起來,慢慢去舔自己的傷,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來。他沒有熱情招呼誰,讓小彭感覺他們的關係並沒有一年的間歇。

  小環叫多鶴坐到客人們中間去,多鶴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塊看電影的事告訴了張儉,張儉掉淚了。她記得他那樣蹲著,就像他父親張站長冬天曬太陽那麼蹲著,眼淚打在地上。不知為什麼,她一想到他長時間地蹲著,小臂擱在大腿上,牢牢實實舒舒服服地蹲在那裡掉淚,就覺得她錯怪了他。他對她從來是一往情深,是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交歡的一往情深。有時小彭讓她覺得遺忘張儉是有可能的,或許她能在小彭那裡找到不同的歡悅,但蹲著掉淚的張儉讓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淚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會為這個死心眼愛自己的人而愛他。因此她不願意去見小彭。

  小環手指尖戳戳她的頭,輕聲說:「傻瓜,又不把你裝口袋裡讓他倆提溜走,你怕什麼?」

  她勸不動多鶴,從小屋走出來。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門,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門。灰色的門就要給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環想,小彭和小石風流得多麼不同,小彭不會在樓梯上堵著多鶴,一雙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環給每個人斟上酒,又在每個人碗裡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學上海家屬又摳門又客套,請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讓: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剝都給依剝好了……自己來自己來……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讓得那麼熱鬧。一瓣吃完,下一瓣又來了: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小環和張儉都給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兩杯酒,眼神有點凶了。他面前的菜還堆得高高的。小環於是學上海家屬,夾一塊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氣呀!豬都給你殺了……」

  小彭不笑,又悶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說:「小環嫂子,你請我們來,要說啥吧?」

  「先吃一會兒再說吧。」小環說。

  張儉這才明白,人是小環請來的。他看看兩個客人,又看看小環,擔心小環不會有什麼好話。

  「小環嫂子,你說吧,說了再吃。」小彭說。

  「那行。」小環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手把左邊的筷子搬到右邊、右邊的搬到左邊。她在踩著心裡鑼鼓點出場。然後她把臉抬起來,挑起鑲金牙的那邊嘴角,媚氣地一個亮相,「你們哥仨是從鞍山一塊來的,坐的一趟火車。火車站上,小石你姐還來送你,跟我說,你們的爹媽都走了,以後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應你,我就是你嫂子。你還記得吧小石?(小石點頭。)我把你倆照應得怎麼樣?(兩人都點頭,使勁點。)現在你倆知道了多鶴的身世,也知道多鶴跟我們老張家的關係。自己兄弟,我瞞你們是我的不是,今天我這頓酒飯,就算我朱小環給你們二位兄弟賠罪。現在兄弟之間就誰都不瞞誰什麼了。對不對?」

  三個男人看著她。張儉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膽相照了,咱以後不興詭詐、告密什麼的。不過親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們翻臉,去告密,毀我們,我們也沒法子。小石你說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嗎?」小石憤怒地說。

  「我知道!這不就拿你打個比方嗎?」

  小彭一語不發,又喝了兩杯酒。

  「小彭你別喝醉嘍。」小環說,「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說,「我今天夜裡的火車。」

  「喲,去哪兒啊?」小環問。

  「去瀋陽出差。順便回家一趟:」

  「家裡挺好的?」小環問。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幹嗎呀?!」小環問。

  「那你還回去?」小石說。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離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來一直在奔著的偉大方向說出來:離婚離成了他會照樣寄撫養費給妻子、孩子。他自學了阿爾巴尼亞語,可以到技校教晚間的課,掙些外快。他剛說完就站起來,不容別人反應,已經走到門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說:「離不成婚,我不會見多鶴的。」 小環包了兩個饅頭,裝了一飯盒茄子幹燒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對這個男子憐愛起來: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裡跟自己過不去,相思得頭上有了白髮。

  小環把飯盒夾在小彭自行車的後座上。

  「嫂子剛才不是沖你的,啊?」小環說。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麼詐多鶴嗎?」她放低聲音,「她不讓他上手,他就把她當日本間諜舉報!」

  小彭呆了一會兒,打了個酒嗝,然後仰起頭,讓雪花落在臉上。

  「他那人,沒正經。」小彭說,「他不會舉報。」

  「萬一呢?」

  「我瞭解他。他才不會幹那種對他自個兒沒好處的事。舉報了,他連打拱豬的地方都沒了,有啥好處啊?」

  「我可親耳聽見他詐我妹子!」

  「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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