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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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鶴的表情變得非常焦慮,看著一幅幅電影畫片,最後她盯著一個日本軍官看了很久。電影院裡小彭苦壞了:多鶴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懷裡硬去搶奪她的手。她似乎完全進入了電影,劇情和音樂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時候,她也差點大哭大喊起來。小彭已經真要動手搶奪她那只堵在嘴上的手了。這是個良機:女人太傷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讓她舒舒服服把悲傷發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擁進懷裡。沒有這一步,以下步步都邁不開。小彭正想一橫心:幹了吧!忽然聽見多鶴說了句什麼。他尖起耳朵,聽她又說了一個詞。像是在學著電影裡的鬼子說日本話。不,更像是她在糾正鬼子的話。也許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說了什麼。一個日本詞。地道的、滾瓜溜熟的日本詞。 多鶴是個日本人。多鶴?多鶴。他早就該猜到這不是中國名字。 小彭被這個無意中的推斷嚇得癱在那裡。張儉家的人長了什麼膽?窩藏了一個日本女人,一窩十多年,生了一窩日本小崽兒。看看銀幕上的日本人,那還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殺人不眨眼。 他那只一直想瞅空竄出去的手也癱了,鬆軟地擱在自己兩個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濕工作服的褲腿。多鶴是哪裡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個日本人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看電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鶴走出電影院時,他跟在她背後。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層之下藏了個日本女人,其實一切也就不奇怪了。電影裡的鬼子和這個女子是一個種。小彭明白了多鶴是怎麼回事。她再多禮也有那麼一點不可馴化的東西。她笑得再懇切也有那麼一點生澀。而這一點生澀會在二孩身上暴發:二孩那冷冷的熱烈,那蔫蔫的倔強,那種對某人某物蠻夷的喜愛和憤怒,原來是從這兒來的。 外面天將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侶氣象。小彭領著多鶴穿過毛毛雨,來到他的宿舍。他現在住的是雙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個小煤油爐燒小灶,一看見小彭領個女人來,連忙說他一會兒去他的四川同鄉屋裡聚餐。 小彭請多鶴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給她找來幾本釘在一起的電影畫報。然後他沖了兩杯茶。暖壺的水不燙,茶葉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樣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國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腳盆裡的髒襪子上。 多鶴倒也不像他預期的那樣大驚失色,給揭了老底的潛藏日本女人,他以為會跪在他面前求饒。 「我早就發現了。」小彭說。 多鶴把原本端在手裡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麼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麼輕易讓她過關? 「你是怎麼留在中國的?」他把臉正對多鶴。 多鶴嘴唇跟著他默誦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賣的。」她簡單扼要、實事求是的態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點偏差。 他見她毫不回避的眼睛裡又亮晶晶起來。別流淚,別來這套,別弄亂了人心,小彭在心裡默默呵斥她。 她極其困難地開了頭。講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頓,有時她吃不透自己的語調,會用不同音調重複,直到她看見小彭臉上一個恍悟,才再往下說。故事給她講得乾巴巴的,到處斷裂,小彭還是聽呆了。三千多個由女人和孩子組成的逃難隊伍,一路血,一路倒斃,一路自相殘殺,這哪是人的故事?這哪是人能聽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這個叫竹內多鶴的女子,是那場大劫之餘數。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還會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許張儉和小環也經過同樣的痛心 多鶴起身了。一個長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攔阻她——這樣的鞠躬是破綻,會讓人順著這破綻摸索下去,最後毀了她。但他的攔阻動作半途上自己變了,變成一個不怎麼浪漫的擁抱。抱住多鶴微微反抗的身體,他感覺那點痛心消解了一些。為了讓自己心裡的痛完全消解,他緊緊抱住多鶴。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婦和孩子、張儉和小環,他是可以做江華而把這苦難的日本女人作為林道靜而浪漫的。 他把多鶴用自行車送到張家樓下,分手時他說他一直愛她。要不他不會從二十歲剛見到她就總是往這個樓來。八九年時間,這條從工廠來的馬路被他的車碾出多少道轍?那些車轍是證明。他怕她不懂他這個技校學生的印刷體情話,咬字吐詞山盟海誓一樣沉緩、用力。 多鶴聽懂了。她把自己一拆為二,鞠了個躬。他一步搶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臉上。 「我不是張儉。你也不是為我做小老婆、為我生孩子的奴隸,所以你別這樣。」 多鶴轉身走進漆黑的樓梯口。 他想,他是進過高等技校,學過俄語,陪過偉大領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給娶的媳婦,他和多鶴的相處,也會是十分新社會的。實在不行,他冒著氣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險,休了鄉下媳婦。那媳婦腫成銀盤的大臉早就不在他記憶裡了。 他迎著毛毛雨向廠裡走,腳把自行車蹬出一個進行曲節奏。風大了,雨猛了,他蹬車的節拍變成了勞工號子。多鶴生過三個孩子,那又怎樣?她比他年長好幾歲,那又怎樣?一切的不尋常都讓他更加驕傲,因為只有不尋常的人能才夠得到不尋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廠燈火顯得特別亮。每一個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鏡,天上地下地疊映,使燈火無數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這樣喧騰的工廠區才會如此細聲細氣,就像多鶴的淚水落進硬漢小彭寬闊的懷抱。小彭那還欠缺最後定型的、男孩氣的身軀,跳下自行車,站在一望無際的繁華絢麗的燈光裡,站在漫漫的雨裡和剛走出饑荒的一九六二年裡。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時接到一張紙條,是從吊車上飛下來的。紙條上張儉的字跡飛揚跋扈:「中午吃飯的時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預料,張儉開口便問:「電影咋樣?」 「不錯。」他瞪著張儉,狗日的你想鎮住我 張儉端著一飯盒米飯和一堆炒胡蔥,往會議室走。堆滿備料和工具的會議室只配兩把鑰匙,一把歸工段長,一把歸組長。 小彭一進去就在一個空氧氣瓶上坐了下來。不然張儉說「你坐吧」,局面就被動了,真成了他審小彭。 張儉卻站在他面前,連人帶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麼個了?」 他想這樣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審的了。他剛露出要從滾動的氧氣瓶上站起來的念頭,張儉伸過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讓他「坐下談」。 「我對她咋也沒咋。」 張儉一下黑了臉,「你還想咋?」 「看個電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覺,就是張儉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幫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縫合,前腳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線,後跟兩塊黑黑的膠輪胎。 「你幹啥?!」小彭給踢得滾到氧氣瓶下面,膝蓋打彎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幹啥?踢你!」張儉說,「我最恨人賴帳。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裡那個休了去。」 小彭發現三腳踹不出個屁的張儉挺能說,舌頭翻得圓著呢。更讓他吃驚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別人的底摳在自己手裡——他什麼時候摳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婦、孩子的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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