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
|
|
只有大孩不聲不響吃他的飯。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鄰居家借個籃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練練運球。 小環做了主,把狗先養下來,實在養不了再還給小彭。小環叫小彭自己到廚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鐵鍋裡添了一大勺豬油、一大把粗鹽。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騎車回單身宿舍。 「怎麼,隔了一年多,發起第二次總攻?」小石說。 「那你呢?總攻不斷,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為她那麼難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氣聽上去是個壞過的男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細又黏……」 小彭想跳下車就地掐死小石,「你摸過?」他口氣不變,心裡劇痛起來。 「信不?不信你試試唄!」 「我早試過了!」 「你咋試的?」 「那你咋試的?」 小石急蹬幾下,車子飛出去,又一個急拐彎回來,嘴巴同時打了個又尖厲又婉轉、壞到家的口哨。 「哎呀媽呀……」小石說,「那滋味……能告訴你?你真試過?」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會用自己的車把這個長著木偶臉、女人都喜歡又都不當正經事的小個子撞倒,隨便找個什麼砸死他。前面十多米就是火車道,火車在兩三裡之外的彎道上拉笛,它會幫忙把他砸爛的那張木偶臉軋成包子餡。這個王八羔居然占了他的上風,小彭即便得到多鶴,也只是在下游接他的髒水。張儉、小石都在他小彭頭上尿尿(suī),他小彭還指望鋼花滿天來緩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個晴朗透徹的秋天下午,小彭來到多鶴出沒的馬路上。大饑荒已經過去,但張家的大饑荒尚未緩和。兩個男孩食量驚人,一個吃出了高度,一個吃出越來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鶴還得到收市的國營菜場去包圓爛了大半的西葫蘆、發了青的土豆、被蟲蛀成網子的白菜。菜場的人都認識她,見她文雅多禮,不吵不鬧,每天專門為她留一堆垃圾,用鍬撮進她背在背上的木桶裡,讓她回家慢慢挑揀去。小彭從臭氣熏天的菜場開始跟蹤她,見她進了肉鋪,出來後菜場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鋪的垃圾:幾塊刮得白生生的豬骨頭。等她走出水產店,一大群蒼蠅開始追隨她,木桶不夠它們停泊,就停在多鶴的頭髮上。 這時她走進一家小飯鋪,出來的時候手裡拿個報紙包,油從裡面洇出來。她在小飯鋪收羅顧客們啃下的骨頭、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寶貝黑狗。蒼蠅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麗淡雅的一個女乞丐呀。 「多鶴!」小彭在她走出飯鋪時追上去。 她一見他就帶著一頭一身的蒼蠅跑上來。天下也有這樣不知遮掩自己歡心的傻女人。又是一個深深鞠躬,同樣一句古怪之極的家常問候:「下班了?」 小石這個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點惻隱之心,下手晚一步,給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鶴哪裡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鍋裡翻騰起泡的油餅子,在他旁邊連笑帶說,舌頭不當家地講二孩如何疼愛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覺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條狗?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她接著饒舌:感謝他理解孩子——二孩是個很不快樂的孩子。 二孩是個很不快樂的孩子?被她這麼一點,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從四樓上摔下去,沒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樂摔沒了。原來多鶴對他如此親熱,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話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誼,都是為了二孩。對於多鶴的親與疏,小彭永遠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饒地追索,結果對她就越來越心重。 「我就是來告訴你,明天我在這兒等你。」小彭板著臉說。 多鶴的笑臉一伸,又一縮。 「你欠我一場電影。」小彭板著臉,讓她無可選擇。無可逃遁,「你必須跟我去看電影。」他的意思是:讓你賤,你看你惹的是誰 淚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裡成了兩個閃光的環,轉過來,轉過去。 姥姥的,這女人真賤呀!好好地拿她當人,帶她進大雅之堂的電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會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淚。小石那下流種子引她去什麼狗洞,拿她當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讓他揉了。 「你跟小石談對象了?」 她眉頭皺起,目光凝聚起來,嘴唇微微啟合,好像跟著他的話在心裡默誦。她眉毛忽然揚上去,兩個閃閃亮的淚環也消失了,她一連聲地說:「沒有,沒有!」 「談對象有什麼不好?」 「沒有!」 「他都告訴我了。」 她看著他。他感覺丫頭、大孩、二孩都通過她的眼睛在審視他,看他到底什麼時候繃不住,笑出來,結束這個玩笑。 什麼也不用再說了。小彭憑自己的男性直覺評判了事態。小石是詐他;多鶴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處的一顆心讓他對多鶴的迷戀更難以解釋。廠裡的主要技術員有十多個,他小彭是最有培養潛力的,因為他家幾代貧農,又是黨員。他憑什麼會放不下多鶴這麼一個話都說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鶴真的來了。她有意收拾成進電影院的樣子,頭髮洗得很亮,一條棉布百褶裙,配上圓領線衣。所有工人家屬都讓丈夫們省下白線勞保手套,然後拆成線,染上彩色,織自己和孩子們的衣服。多鶴的這件線衣染成黑色,圓領口抽出帶子,帶子兩端噹啷著一對黑白混編的絨絨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鶴不像小環腰身妖嬈,一動一靜都是風情,多鶴的身段線條沒有明顯的曲直,都是些含混過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從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麼看也不可能是小環的妹妹。 那麼這個叫朱多鶴的女子到底是誰? 電影院門口,小彭指著一張巨大的海報告訴多鶴:這是個新片子,叫做《苦菜花》,聽說特別「打」。「打」是青年工人們形容激烈的戰爭影片的詞。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