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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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咋不休了小環嫂子?!」小彭剛想站起來,張儉又一腳。氧氣瓶弄得他很不帶勁。 「驢日的。我能休她嗎?」 張儉這句話根本不是道理,也沒有因果邏輯,他那種不容分說的堅定讓小彭覺得又輸了一輪辯爭。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婦,你就給我就地收手,別糟蹋了她。」 「你憑什麼糟蹋她?」 張儉往門口走,手已經擱在門鎖上。他對小彭這個致命提問又裝聾了。 小彭痛苦得團團轉。他想乾脆揭露張儉,讓公安局把他當重婚罪犯抓起來。那多鶴也會被抓起來,會永遠從這裡消失。在二十八九歲的熱戀者小彭心裡,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鶴不消失。從此他一有空,就到張家樓下打埋伏,有幾次見二孩帶著黑狗出來,他向二孩問了幾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對他端詳,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個他馬上會臭駡自己的動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親吻了一下。 等他臭駡著自己蹬車逃去時。他眼淚流了出來。他小彭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技術員,現在給什麼妖孽折磨成這樣 發生了他對二孩失控的那個舉動之後,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後的抉擇了:要麼回家休了媳婦,每月照樣寄十五塊錢給她,然後娶多鶴;要麼把二十歲到二十八歲在張儉家度過的好日子徹底忘掉。 這天在廠裡,小彭從電焊光裡、氣割光裡走過。一個人的臉從電焊面罩後面露出來,一見他,馬上又躲到面罩後面,好像他整個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後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幾步,鋼廠裡縱橫的鋼軌上不時過往裝著鋼錠的火車。小彭覺得老天爺怎麼老是在關鍵時候讓他頓悟:跟他處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鶴,刺探到小彭在東北老家娶媳婦生孩子,又去向張儉告了密。 他等一列運鋼錠的火車過去,從軌道上跨回來。小石剛焊完一件東西,正用榔頭敲焊條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說:「饞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團子,是豬大油煉化了,又凍上,舌頭一舔就化!」 小石還裝著萬般不在乎的樣子,搖頭晃腦地笑。 「你去告密?你還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訴我了!」小彭在鋼板上走得驚天動地地響。 「啥秘密?」 「十條大前門我也不換給你,就這麼秘密!」 「哼,還不就是那秘密……」小石兩頭看看。其實他們周圍到處是震耳的金屬撞擊聲,鋼廠內的火車頻繁過往的聲響,吊車的哨子聲,他們直著喉嚨嚷,在他們身邊的人也聽不見。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覺了,瞪著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沒上張儉家去,我早知道了!」 這個女人跟誰都傾訴她的血淚身世,小彭原來並沒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陣無趣,小彭覺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張儉背著他非笑壞了不可。 小彭在鐵軌上坐下來,想著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敗又悲哀的小丑。也許他是唯一為多鶴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們的笑料。 到處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屬撞擊聲比一千套鑼鼓更聲勢壯闊。心碎的小彭縮坐在幾條鐵軌的糾結處。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鋼鐵的鑼鼓中過節,笑料小彭坐在這裡,沒有了東南西北,沒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屬聲響敲打著他的心、肺、肝、膽。他的脊樑骨、腦髓。突然幾節車皮倒退而來。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鐵軌那邊去躲開它。 他卻被人拉了一把。 「你個王八羔子往哪兒跑?不活啦?」小石指著另一端來的火車頭,正和倒退的幾節車皮相交錯。 小彭如果往鐵軌那邊躲讓,正好給火車頭撞死,他差點變成車輪軋成的包子餡。 「姥姥的。」他嘟噥一句,甩開小石的手。他和小石這樣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對,坐在那兒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後說,「為一個娘們兒,真去臥軌呀?不嫌膩味!」 「你姥姥的膩味!滾!」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這下不僅撿回了命,也撿回了魂。 晚上兩人一塊兒去澡堂,出來的時候小石說他去張家送豬肉去。食堂死了一日豬,肉全白給工人們。他搶了一份,給孩子們解解饞。 「能讓孩子們吃死豬肉嗎?」 「嘻,多熬熬唄!毒不死!」 「看這肉都發藍,血憋在裡頭。看著髒得慌!」 「吃著不藍就行!日本小鬼子餓急了,藍肉也吃。他們吃生棒子生高粱,從河溝裡撈出泥鰍就往嘴裡擱……」 「多鶴告訴你的?」小彭問。多鶴告訴他,在逃難路途上她吃過蚯蚓。 小石愣了一下。這時他倆站在初冬的傍晚,剛洗過頭髮,濕氣從頭上冒起。 「她也告訴過你?」小石說。 「沒聽她說這些慘事,你以為日本人都是吃狼奶長大的。日本女人都是母狼,養出那些殺人放火的野獸。我過去對她也……也沒咋的。一聽她跟我講的那些慘事,真不想再糟踐她。」 小石靜靜地聽著。過一會兒他口氣散淡地開了口。 「那她咋沒回日本?」 「日本她啥人也沒了。」 「那咱中國咋沒給她關起來?日本間諜可多了,不是都得抓起來嗎?」 小彭從他的惆悵浪漫情緒裡一下子浮上來,換一口氣,看著現實裡這個小個子。他上當了。這個小個子套走了多鶴交給他的身世秘密。 「你他姥姥的詐我?!」小彭想,他到底沒玩過這個精刮過人的猴子。 小石哈哈直樂,做出防禦姿勢,退到小彭爆發性攻擊夠不著的地方。「我說她咋那麼嫩?日本豆腐!」 「王八蛋!」 「王八蛋咋了?王八蛋分清敵我,」他在三步之外打猴拳,「不吃日本豆腐,是有民族覺悟的王八蛋!」 「你有屌的覺悟!」 「你連屌的覺悟也沒有!」 小彭知道他越逗越來勁,索性把毛巾往頭上一頂,自己往宿舍走去。等他打開宿舍的門,小石的口哨在黑暗的樓梯上吹響了。這天晚上不搞清多鶴是怎麼個來龍去脈,他是不會讓小彭清靜的。 結果是他倆把那發藍的肉吃了。兩人借了個煤油爐,把臉盆洗了洗,在裡面燉了一大盆肉湯。六兩酒就著多鶴的慘烈身世喝了下去。吃著喝著,小石把小彭的床吐得一團糟,小彭剛去清洗,小石又爬到小彭同屋的四川人床上,又把四川人的床吐得一團糟。小彭一口一個「王八羔子」地伺候著小石,心裡想這個王八羔子聽故事也聽得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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