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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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街上出現的叫花子越來越多。一旦有人敲門,家家戶戶都不敢開,怕打開了門口站著叫花子。有時叫花子一來來三代。 多鶴從此不再上礦石工地掙那一小時五分錢的工資。食堂也關了門,小環「謝天謝地謝謝毛主席」地回到家,又開始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地過起懶日子來。 現在碰上小彭和小石來串門,她也不把圍裙勒在小腰上,氣魄很大地說:「想吃什麼,嫂子給你們做!」現在她能招待他們的是「金銀卷」,不過該用玉米麵的地方用了紅薯面,該用白麵的地方用了玉米麵。大孩二孩快七歲了,丫頭也有了大姑娘模樣,一律頭大眼大,四肢如麻秸,總是在半夜餓醒。 小彭和小石來下棋聊天,常常在工作服兜裡裝半兜綠豆或黃豆,是他們在黑市上用高價買來的。小彭又回技校學了一年,回到車間就是彭技術員了。他這天到張家,和小環、小石一塊玩拱豬,多鶴進屋給他們兌茶,兌完茶,多鶴脊樑領路從屋裡出去。小彭把潔白的工作服袖子往上擼擼,大聲說:「謝了,小姨。」 三個人都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嚇了一跳,多鶴也朝他懵懂地一笑。小石突然哈哈直樂,抓住小彭的左手腕,高舉起來:「新手錶!上海牌!你們怎麼都看不見?!」 小彭臉漲成一塊豬肝,但他這回沒揍小石,只嗔罵一句:「新手錶咋的?你狗日吧嗒吧嗒眼瞅著唄!」同時他瞟一眼多鶴,多鶴又一笑。 多鶴的笑從來不藏掖,她就那樣一笑笑到極致。她讓小彭這類男子誤以為他是今天最逗她樂、最討她歡心的人。這麼多年來,小彭總是想搞明白多鶴和一般女人不同在哪裡。他總覺得她有個看不透的故事,她和一般女人那麼不同,不同又是那麼微妙,那麼滑溜,一抓住,它其實早溜走了。 「多鶴你來玩兩把,我出去買點菜。」小環說,一面探下一隻腳,在床下找鞋。 多鶴笑笑,直搖頭。小彭發現小環和多鶴說話就不那麼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細細地咬。 「坐下坐下,我們教你!」小石說,「這玩藝兒得過腦膜炎的人都會玩!」 多鶴看他洗牌。孩子們都上學去了,該洗該熨的衣服也都洗熨了,到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她猶豫著坐下來。摸牌的時候,小彭的手總是擦著她的手而過。小彭會飛快地看看她。小石不是講話就是哼歌,要不就是自吹自擂他的牌有多麼好,要讓小彭輸成光屁股。 多鶴吃力地理解著小石的話,漏掉半句,聽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遲到。還沒等多鶴學會玩牌,孩子們放學了。初一學生丫頭跟著二年級學生大孩二孩跑進來。多鶴趕緊起身,對兩個客人鞠躬告辭,要他們繼續玩,同時對孩子們說:「洗手!」 孩子們不情願地走進廚房。丫頭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語:pan,饅頭和麵包)!」 三個孩子躥出廚房,二孩手裡拿著一個四合面花卷,但不知是蔥卷面,還是面卷蔥,比面還多的洋蔥落了一路。 「把『爿』放下!」丫頭邊追邊喊。 三好學生丫頭是兩個男孩的小家長。他們已進了大屋。 「我數一二三,你給我站住!」丫頭命令道,「一、二、三!」 二孩停下來,大孩趁機奪過他手裡的花卷。面本來就沒有黏性,又摻了太多洋蔥,這樣一過手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來,抱住大孩的脖子,一口咬住他肩頭。 「我的『爿』!賠我『爿』!」二孩喊著。 小彭小石看看他們不再是玩鬧,真打出仇恨來了,趕緊上去拉。然後問丫頭什麼是『爿』。丫頭告訴他們,就是花卷。是哪裡方言?不知道。我小姨老這麼說。小彭和小石對看一眼:這是中國話嗎 晚飯後,張儉和小彭下象棋,小石觀局,準備接敗手的班。小石問張儉,小姨多鶴到底是哪裡人,怎麼把花卷說成一句外國話。張儉鎖著眉瞪著棋盤,他不接話茬誰也不會奇怪。 這時在大屋縫紉機上補衣服的小環叫起來:「他小姨說的什麼話你們真不懂?」 小石笑著說:「瞧小環嫂子的耳朵多靈!縫紉機那麼響還偷聽咱們說話呢。」 小彭大聲說:「小環嫂子,他小姨說的話我們真不懂。」 小環說:「真不懂?那我可告訴你們啦——爪哇國的話呀!我妹子去過爪哇國!」 小石和小彭都笑著說爪哇國的話這麼難懂,快趕上日本鬼子的話了。 他們常常是這樣,真話假話沒人計較,解悶就行。多鶴坐在大屋的床上織補孩子們的襪子,不時給三個男人續上開水。張家已經早就不喝茶了,茶葉錢全買了糧。秋天多鶴常去郊外采一種草籽,慢火炒黃以後泡茶很香。可這時剛入夏。 該小石和小彭下棋,張儉觀局了。他站起身,進小屋去看看做作業的幾個孩子。多鶴眼睛的餘光看見小石踢了踢小彭,小彭不動,小石卻動了。他站起來,從飯桌上端的毛主席畫像上起下一顆圖釘,然後把圖釘擱在張儉坐的椅子上。多鶴不明白他的意思。張儉走出來,正要往椅子上落座,多鶴突然明白了。她叫起來,叫得又尖又亮,小彭和小石從來不知道聲音溫和的多鶴會有如此的女高音。 她叫的是:「二河!」 張儉回過頭。多鶴已經跑過去,把那個本來應該已經紮進他屁股的圖釘拿起來,面孔血紅。 「走!你走!」多鶴對小石說。 小石尷尬地咯咯直笑。「我跟他玩呢……」他指著張儉。 多鶴一把抓住小石的衣袖,把他從凳子上拉起,往門口拽。 「你走!你走!」 小彭呆了。他從來沒看多鶴髮過脾氣。也不知道她有這麼大牛勁,張儉和小環兩人拉,她抓著小石衣袖的手都不撒開。其實工段裡愛作弄張儉的人不少。有人在他鞋裡放沙子,有人從他工具箱裡偷線手套。政治學習的時候,常常有人在他椅背上用粉筆畫豬八戒或猩猩。張儉在俱樂部的後臺被抓獲,原先愛作弄他的人更活躍了。所有認識張儉的人裡,或許只有小彭明白,張儉沒有人們想像的那樣溫厚。他的老實、沉默寡言是他不屑於跟人一般見識,他心裡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對付。 但那是什麼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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