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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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鶴不顧一切了。她再次擠到小環身邊,叫了一聲:「二昆(日語:二孩的昵稱)!」誰也不懂她叫的是什麼。她兩隻沾滿礦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裡還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緊閉眼的二孩居然睜開了眼。 小環一下子站住了,兩行淚飛快地落在二孩臉上。死瞪著的眼睛有了活氣。 二孩卻又閉上了眼。 小環一屁股坐在馬路上,晃著懷裡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地了!哪兒不得勁兒?告訴媽呀……」 二孩怎麼也不睜眼,灰白的小臉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沒有一點血跡,藍色的舊褂子洗得發白,袖口被接長的一截藍色還很鮮,肘部的補丁是黑色的。這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卻是一個極其整潔自尊的窮人家的孩子,補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給烙鐵烙得多挺括 小環對多鶴說:「你再叫叫他!」 多鶴叫了他兩聲。叫的是二孩的學名「張鋼」。 二孩這回不睜眼了。「像剛才那樣叫!」 多鶴兩眼呆滯,看著小環,她不知道她剛才叫過什麼。 這時一個人騎著三輪平板車過來,小環抱著二孩上了車,多鶴也上了車,離他們最近的是廠部門診所。平板車上,多鶴不時伸手摸摸二孩脖子上的脈搏:還在跳動。每一次她從二孩脖上拿開手,小環就看著她,她便點一下頭,表示二孩還活著。小環催蹬板車的人:「大哥,快呀!大哥,咱娘兒仨的命都在你身上啦!」 到了門診所,急診醫生做了各項檢查,說孩子好像沒什麼大傷。全身骨頭一塊沒斷,連內臟出血也沒發現,只有一處疑點,就是他的頭顱。 這時護士給二孩拿來一個水果罐頭,打開後,把糖水一勺一勺喂給他。他的吞咽沒有問題。孩子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會沒有問題?小環問。看不出什麼問題,假如頭顱內部受傷,他不會吃東西的。誰從四樓上掉下來會沒問題?只能說是個奇跡。也許孩子分量太輕,樓下的冬青樹又托了他一下。有了問題咋辦?從所有檢查結果看,看不出問題。 醫生讓小環和多鶴先把孩子帶回家,出現什麼情況再回來。 「會出現什麼情況?!」小環跟著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你讓我們回家?!」她一把扯住醫生的白大褂前襟。 醫生秀才遇見兵似的看著這個北方女人。她狠起來嘴唇扯緊,腮上很深的酒窩一點不甜美,恰恰強調了她的兇狠。「你放……放開手!」醫生也凶起來,但還是個秀才。 「你說,會出現啥情況?!」小環揪在手心裡的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麼會知道?你講不講理?」 「不講!」 「小丁,」醫生回頭對不知所措的女護士喊起來,「叫人把她轟出去!無理取鬧!」 小環不知怎麼已經在地上躺著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門診所一共十來個人全跑來了,女護士證明醫生沒有推過小環,小環指控她袒護。所長調停的結果是讓門診所出一輛救護車,把兩大一小三個人送到人民醫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裡權威,儀器也多。 那個醫生用手抹著被小環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噥說:「會有什麼情況?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給吃完了……」 人民醫院的急診大夫是個女的,她輕手輕腳地在二孩身上按按這裡,扳扳那裡,做完一項,就對兩個伸長脖子看著她的女人點頭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後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後她又把二孩推進X光室,最後是讓檢查顱內的機器查了二孩的腦子。折騰到晚上十點多,她才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開始寫什麼。 小環氣也不出地看著她。多鶴看看小環,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還是從她那兒討安慰。小環的手毫無知覺似的,不像它慣常那樣有主見。多鶴覺得那手還下意識地抽動一下,又抽動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筆一畫是寫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寫在小環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環全神貫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隱隱閃動的一點金牙。多鶴反而比小環泰然,她在代浪村畢竟讀了中學,從所有檢查結果看,二孩沒有危險。 女大夫將口罩往下一拉,這下露出了她的整個笑臉。 「孩子沒有受傷,一切都正常。」她邊說邊從辦公椅上站起身。 小環不知怎麼又在地上了,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腳前,抱住她帶一截白大褂的腿,嗚嗚嗚地哭起來。 「大夫啊!謝謝你呀!」她嗚嗚嗚地說。 女大夫給她弄糊塗了,又有點害怕和難為情:「我有什麼可謝謝!你的孩子本來也沒事啊!」 小環可不理會,只管抱著她的腿大哭:「觀世音再世……我們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後多鶴也過來拉,才把哭成淚人的小環拉起來。女大夫遞給多鶴幾張處方,告訴她孩子貧血,要多吃豬肝。處方上的藥是防止內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藥。小環用哭腫的眼對大夫「唉,唉」地答應著。多鶴奇怪,小環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讓她離「找根好繩子」的念頭越來越遠。 急診室的門嗵的一聲大開,進來的是張儉。他一身油污的工作服,頭上戴著安全帽,脖子上系著毛巾,一看就是直接從吊車上下來的。他這天上下午四點到夜裡十二點的小夜班,一個鄰居把消息帶到車間,他趕到了這裡。 他直奔躺在輪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的心頭肉。按說他沒理由對兩個一模一樣的兒子偏心,但他總覺得二孩身上有什麼他看不透的東西令他著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個奇跡。 他抱起二孩就親,二孩無力地睜眼看看他,又閉上眼。女大夫說孩子受了很大驚嚇,精神創傷可能需要療養一陣。 回到家張儉對兩個女人大發雷霆,他發雷霆是一聲不吱,虎著臉看著她倆。按小環的話說:這就是他驢起來了。他那樣看人特別可怕,你覺得他隨時會抓塊煤球或半截磚拍你,不過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倆看得心發毛。 「兩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說話了。 「誰讓居委會辦食堂?」小環說。張儉一開口就萬事大吉,「多鶴不出去掙那點錢,咱連豬大油都吃不起!」 張儉悶頭抽了一會兒煙,最後他把決定宣佈出來:多鶴立刻把工辭了。吃不起豬大油吃豬花油,再吃不起吃棉籽油,什麼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給丫頭一人。丫頭自從二孩被送到醫院,到現在還嚇得躲在鄰居家。母親小環常掛在嘴上有三句話:「揭了你的皮!」「捶爛你的屁股!」「使大針紮你的嘴。」 小環這時站在鄰居家門外破口大駡:「有本事你一輩子躲人家家裡!回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捶爛你屁股!」 多鶴在身後拉小環的胳膊,小環這樣管孩子雖然和樓上各家都一樣,但讓多鶴覺得難為情。小環不怕的東西很多,頭一樣不怕的就是丟臉。她把小環往自己家門拉,一張矮桌被撞翻了,上面擺的一副象棋也飛了,有一些棋子從欄杆空隙直接飛出去落在樓下陰溝裡。象棋的主人叫起來,說少了兩個卒。小環的嘴忙裡偷閒呵斥他們:「不才少兩顆子兒嗎?湊合玩吧……」 多鶴不動了。找好繩子幹嗎?湊合活著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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