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小環和張儉終於給小石解了圍。小石嬉皮笑臉地給多鶴左一個作揖右一個打千。小彭想,張儉那與世無爭的沉默不定會在哪天爆炸,也不知會輪上哪個倒黴蛋做這爆炸的犧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機靈頑皮引起多鶴的注意。他倆誰也不知道引起張家這位小姨子的注意圖的是什麼,但他倆總在暗暗競爭,爭取多鶴哪怕無言的一笑。難道他倆想跟她搞對象嗎?小彭被這個想法嚇一跳:他怎麼能娶一個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女人?再說,老家有父母給訂的娃娃親,他不可能永遠賴著不回去結婚。二十六歲的人,還能賴多久

  小彭連是否喜歡多鶴都不知道,就是多鶴那種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韻味引得他心癢。他看著小石還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鶴表白他對張儉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張儉和多鶴是一對情人。難怪一顆圖釘就讓她成了只母豹子,撲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環在俱樂部事件中為他們倆打了掩護。現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誰生的了。

  小彭覺得自己和無恥、烏七八糟的家庭混了這麼幾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張家的時候,他下決心再也不來了。但第二天他又來了。接著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來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他甚至沒有把自己的推測告訴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頭,瞧不起小石那沒有兩寸深的心眼。

  八月這天,他下了班之後,洗了澡洗了頭,換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窩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張儉家樓下,正遇見多鶴下樓,背上背了個木桶。他問她去哪裡,她指指糧店方向。他說我幫你去扛糧吧?她笑了,說多謝啦。他馬上把自行車掉了個頭。

  到了糧店門口,她又指指前面:「那裡。」

  小彭跟著她走。她走起路來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卻非常快。跟她離得近,他更覺得她不同于一般女人。

  「還遠嗎?你坐到我車上來吧。」

  多鶴指著背上頗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來。他看著她解,覺得這個桶也怪頭怪腦,不像一般人家用的東西。他左手拎著桶帶,右手握車把,歪歪扭扭騎上路。過一會兒,就進了菜農的領地。

  路邊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揀什麼。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實多多了。一個鄰居把賣花生的消息在樓上傳開,小環跟鄰居借了五塊錢讓多鶴去買。孩子們都缺乏營養,大孩的肝臟腫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鶴刨了兩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鶴正要往秤上的筐子裡倒,小彭攔住她,把桶裡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殼上滾了太厚泥層的挑出來,再把泥搓掉。他對多鶴笑笑。多鶴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塊挑揀。小彭想,這個女人活到這麼大,還不懂人間有多少詭詐;若不是他來,她不就要花買花生的錢買泥巴回家了嗎

  賣花生的農民把他長長的秤桿指過來,險些戳到多鶴的臉。他叫喊著不賣了不賣了!誰要挑揀就不賣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桿,說他的秤桿戳著人了。農民說他有言在先,花生沒挑沒揀!小彭跟農民用那桿秤拔河。他說挑揀了就該挨你秤桿戳臉嗎?還是女同志的臉,是隨便能戳的嗎?戳瞎了眼睛算誰的?!沒戳瞎呀!』噢,這狗日的還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農民畢竟比小彭簡單,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爭端截流了,他卻稀裡糊塗跟著小彭往邏輯支流上走。

  「她眼睛沒瞎嘛,不是好好睜著嗎?」農民也對搶購的人們說。

  「那是你有那壞心沒那本事!大家聽見沒有?我們國家正在困難時期,這些奸滑農民趁機吸我們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桿奪到手裡,農民在旁邊跳腳頓足,求他別拿秤桿舞金箍棒,把它耍斷了。

  「這些近郊的農民心肝最黑!趁我們缺糧少油拼命抬高市價!」

  「可不是!」搶購者中有人應聲。

  一個東北家屬嘴邊糊著泥,大聲說:「這些農民老弟太不夠意思,賣給咱這點花生,還先擱泥裡醬醬!」她剛才趁工人階級和公社社員拔河,剝開醬過稀泥的花生,飛快往嘴裡填。她想填個半飽,好給孩子們省出一頓飯來。現在她的臉看上去也像在泥裡醬過了。

  工人家屬們對郊區農民積壓了多年的怒火暴發了。農民知道上海工人離不開魚蝦,就把魚蝦價錢漲得跟上海一樣高。賣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還狡辯:哪裡是泡了水?是澆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揮舞著秤桿,對家屬們說:「俺們工人階級是無產階級,鬧饑荒只能幹扛著,他們還有自留地!他們是有產階級!」小彭不管自己講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說服力,他的派頭很好,連那個投機賣花生的農民也懷疑他有什麼來頭。

  小彭一邊耍著秤桿,一邊拿出業餘話劇演員的舞臺嗓門,教育有產階級的農民。他眼睛不斷朝多鶴看去。多鶴穿一件白底子藍細格的襯衫,白的很白。藍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長袖破得無法補綴,剪成了短袖,但那種潔淨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屬裡非常刺眼。多鶴眼睛睜圓,看著他,對他突然展露的才幹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眾領袖的才幹還是做業餘話劇演員的才幹,無所謂,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鶴咯咯一笑,小彭感覺像二兩酒上了頭。他絕不能馬上放棄剛為自己搭建的舞臺,只聽哢巴一聲,那根樹苗粗的秤桿撅折在他手裡,他的膝蓋也被老秤桿硌得生疼。他顧不上疼痛,領導工人階級大翻身,把農民的花生按人數分成一個個等份,每人拿出三塊錢,他替天行道地對農民宣佈:要是嫌少連這三塊錢也沒有了。

  農民大罵他們是土匪。

  小彭一點也不生氣,哈哈大笑,人們歡歡喜喜圍著小彭,就像他真的領導了一場大起義。小彭跟家屬們點頭、揮手,但他的感覺都在多鶴身上。他要多鶴看看,張儉是什麼玩藝兒,有他這麼精彩的口才嗎?有他這樣服眾的魅力嗎

  小彭在技校時讀過幾本小說,他對多鶴絕不像少劍波對小白鴿,也不像江華對林道靜,多鶴對於他,是個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齒不清、腳步奇特、驚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組成部分。有時小石和他懷疑她智力發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懷疑就立刻被驅散:她不僅智力健全,而且相當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綁在車大樑上,和多鶴步行。夏天太陽落得晚,正在出鋼的高爐給這個城市又添了個太陽。他剛才領導起義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後背,胳肢窩下面用作打補丁的橡皮膏被汗濕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講中掉落了。他每一個慷慨激昂的動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點,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鶴不時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愛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來歲怎麼都有那麼多話?終於,多鶴說話了。

  「衣服破了。」她說。她的眼睛那麼認真,雖然還在笑著。

  他跟她講了一路小說啊,歌曲啊,詩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這裡。」她指指自己胳肢窩。

  她胳肢窩下面也有一塊小小的補丁,現在浸透了汗水。不知為什麼,小彭被她補著小補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窩弄得心神不寧。

  他站住腳。她不明道理地跟著站住了。

  「你給我補一補吧。」

  她定著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層細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劉海也被汗濡濕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話無關緊要,讓它給一陣微風刮去好了。至關緊要的話他不必說,因為一隻雌動物懂得什麼也不說的雄動物。

  她眼裡突然汪起淚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當真大概很難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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