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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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屬們都斥責那個伸手的女人。不是真斥責,護短地玩笑地說她見人老實就動手動腳。 那女人說:「哎喲,好嫩喲!不信你們都來摸摸朱多鶴的臉皮子!」 女人們問多鶴能不能摸。多鶴正在想,她們不會那麼過分吧?女人們一人一隻手已經上來了。多鶴看著她們一張張嘴都在說話,說的是好話。多鶴自己也摸了一下被她們摸過的地方。等多鶴走開,家屬說朱多鶴就是不對勁,問她的臉讓不讓摸,她站得畢恭畢敬地讓你摸。 多鶴頭一個爬上回家屬區的卡車。剛才家屬們的舉動讓她更覺得孤獨。她戴著跟她們一樣的草帽——年的風吹日曬,和她們一模一樣的破舊;穿著跟她們一模一樣的帆布工作服——都是丈夫們淘汰的,因此全都又肥又大,但她們永遠從她身上看出異樣來。 卡車開動了。每一個溝坎卡車都把她和所有女人拋到一塊,擠得親密無間,但她感到她們的身體對於她的抵觸。在和張儉相愛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她要融入一個中國人的社會,要中國人把她作為同類來認識。她甚至沒有覺得孤獨過。她有她的孩子:她為自己生養出來的一個個親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內家血脈的親骨血。她曾經想,只要他們圍繞著她,就是代浪村圍繞著她。但是這些都變了。她一生相托地愛上了張儉,似乎他是不是她孩子的父親,已無關緊要,已文不對題,要緊的是,她在這塊異國國土上,性命攸關地愛上了這個異國男子。兩年多時間,她和他私奔過多少次?她再也回不到原地了。她秘密建立起的代浪村毀了。是她自己毀的。因為她渴望這塊生養張儉的國度接納她,把她不加取捨地融進去。因為致命地愛上了張儉,她才不加取捨地接受了他的祖國。 卡車上所有家屬們又在咯咯地笑。她錯過了她們講的笑話。她永遠融不進她們。 張儉對她突然暴發又突然泯滅的愛使她成了個最孤單的人。卡車停下來,家屬們一窩蜂地下車,一個拉一個,先下車的在車下接著,對後下車的喊:跳啊,有我呢!多鶴慢慢往卡車後面挪動。她急什麼?再也沒有那個用火燒火燎的親吻等待她的張儉了。多鶴最後一個下車時,其他家屬們都走遠了。 多鶴走上大坡,卻沒有拐上通往自家樓梯口的小路。她順著大坡一直往上走,身後自行車的鈴聲漸漸聽不見了。迎面來的是越來越密的狗尾草,再往前,松樹來了,慢慢就有了松樹特有的香氣,隨著在腳下陡峭起來的山坡,松樹香氣越來越潮濕,陰涼。石頭上,苔蘚灰一層、綠一層、白一層。小火車拖著嗚嗚長聲,響在她的背後。石頭的苔蘚、小火車的長鳴、松樹的香氣,還要更多的東西把她帶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不復存在的代浪村嗎?不,這些就夠了。鈴木醫生被小火車帶來,又被小火車帶走。他在火車站上跟上千人暴跳,一條機器腿和一條好腿以及一根手杖大鬧彆扭,吱嘎吱嘎的腳步聲磨痛了少女多鶴的神經。鈴木醫生從來沒有那麼惡的樣子。他兇神惡煞地預言,這列小火車可能是他們逃生的最後機會,錯過它,他們就把自己留給了蘇聯大兵和中國人,他們就會為戰爭抵命抵債。他們這些日本墾荒人上了政府的當,開墾的哪裡是荒地?政府把中國人好端端的肥田蠻不講理地說成荒地,分派給他們開墾。十六歲的竹內多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個想跟隨鈴木醫生跳上小火車的人。她倒並沒有看清絕境,她只想讓一向溫文爾雅的鈴木醫生消消氣,讓他覺著費了那麼多口舌至少沒有白費,還是有個叫竹內多鶴的無關緊要的小姑娘願意跟他上火車。她還想讓他看到。她不在那面無表情、被他罵成蠢人的村民們之列。她已經把母親和弟妹拉到了車門口,母親轉過頭來,突然發覺一直在拉她、把她拉出了村鄰群落的那只手竟是女兒多鶴的。母親大大地掄了一記胳膊。這時她和母親以及弟妹的位置已經有了高低:她的腳站在車門踏梯上,還有一尺遠就是鈴木醫生的機器腿。刹那間她想到了很多。她不知自己怎麼從踏梯上下來的。火車開走後她才有空來理順自己刹那間想到了什麼。 而一直到多年後的現在,她還沒理順完她在那一刹那間想到的。小火車嗚叫、松樹香氣、石頭苔蘚弄假成真地又讓她回到了代浪村,她突然想到自己站在火車踏梯上,看著鈴木醫生的機器腿想到,她要和這神秘的腿結緣了。它是鈴木醫生所有神秘中的神秘。她要和它很近很近地相處了。 松樹的香氣淡一陣,濃一陣,在樹梢上輕輕打著哨音。哨音是濕潤的,摸在她的額頭上、面頰上。那麼是什麼意思呢?少女多鶴是要做那個永久伺候鈴木醫生的人嗎?假如母親的手臂掄開了她,她向上跨一步,而不是向下,她就是另一個多鶴了,一個不會為一個中國男人心碎的多鶴了。 迎面來的松樹越發密集。她拉住一棵樹,在一塊苔蘚很厚的石頭上坐下來。她的腳離那條排汛石溝不太遠。天長了,到現在還沒黑。這個城市總是黑不透的,不是這裡出鋼,就是那裡出鐵,或者某處軋出了巨型鋼件,所以它看上去總有一個個微型的日出或日落。 多鶴順著下坡慢慢往回走。這時才覺得腿沉重得邁不動。兩個膝蓋發虛,一步一打閃。背石頭是很重的活。 多鶴突然停下來。她看見了少女時的自己。 少女多鶴被一個奇觀吸引了:一股血從指頭粗的石縫流出,朝日出的方向流,漸漸在石頭邊沿結成一個球:一個金瓜那麼大的血球,半透明,顫巍巍。幾代同堂的血多稠啊,流成了這樣固態和液態之間的一種東西。幾代同堂,體韞、脈動、痙攣都分不清誰是誰,最後就成了一個血球。少女多鶴聽了村長們對自己村民的打算後便往村外跑,往田野那邊跑。一個個高粱垛子朝她來了,又閃開她,再讓她丟在身後。那是她跑得最好的一回,在空曠裡跑出呼呼的風來。腳下一個個高粱樁子,一個個地要釘住她,釘穿她的腳心。她跑得頭髮裡盡是風,衣服裡也盡是風。風從冷到熱,到滾燙滾燙。 她怎麼會想到,那個少女多鶴竟然是在朝這幾百幢一模一樣的紅白相間的樓群裡跑,往一個她得而復失的中國男人懷抱裡跑,往這個心碎的夜晚跑。 可以很簡單,就在這山上找棵樹,掛上一根繩子,打個活結。得找一根好繩子。好樣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槍做這樁事情。儀式最重要不過,因為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如此重大的儀式?女人最重要的婚儀她是沒福了,這個儀式可不能再湊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繩子。 快走到她家樓下了,多鶴見一大群人從樓梯口湧出來,老遠就聽到小環的煙油嗓音:「誰給借輛車去?」 等人群近了,多鶴看見小環懷裡抱著的是二孩。人群裡有人說:「喲,他小姨回來了!」 多鶴擠開幫不上忙卻製造混亂的人們,一路上聽人們議論:好像沒死……活著吧……那還活得了嗎……等她擠近,她見小環兩隻眼睛瞎子一樣直瞪前方,懷裡抱著個孩子,步子跌撞卻飛快地走過去。她只能看見二孩的頭頂。因為抱孩子,小環的緊身線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細長的腰。小環毫不感覺,她連腳上穿一隻木拖板一隻布鞋也沒感覺。 多鶴終於接近了小環,伸出胳膊去,要把二孩接過去,馬上挨了小環一胳膊肘:「走開!」那是如此尖利的胳膊肘,要把多鶴的手臂鑿穿似的。 人們的議論慢慢在多鶴的理解力中連接起來,發生了意義:二孩是從四樓陽臺上掉下來的。他和大孩在陽臺上往下飛紙鏢,不知怎麼翻過了欄杆,栽了下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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