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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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警察二十多歲,一邊打量她一邊把手裡的硬殼帽戴到頭上。他問她是不是好一點。他的話又跟那個男醫生和那個女護士不同,又是一種音調。因此他講到第三遍時她才點點頭,接著給他鞠了躬。 「你暫時先養病吧,啊?」警察說。 這回他講到第二遍她就點頭了,點完頭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麼客氣。」警察皺起眉頭,有點嫌煩的意思,同時他做了個手勢。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勢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你病好了,我們再談。」 然後警察又做了個手勢,請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著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還是敵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條條細細的裂紋,有的地方石膏蛻皮了。警察和她談完話會拿她怎麼辦 為什麼會是一個警察?是一個常常到樓下宣講「看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的警察?那麼,就是昨天的男醫生和女護士給她打了安眠針之後向警察報告了。她是一個可疑的人。難怪她單獨住一間病房。可疑的人威脅正常人的安全。 一個年紀很輕的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從屋角拉過一根鐵架子,又從車上拿起一瓶藥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幾秒鐘,再回到藥水瓶上。她在多鶴手臂上極其認真地紮了三四個眼,終於成功地紮了進去。兩個小時後,輸液結束了,多鶴爬到床尾,看到那裡掛了一個牌子:姓名:?性別:女,年齡:?籍貫:?病因:急性胃腸炎。 這是一個充滿疑問的病人。這個病人給看起來了。門外的警察有槍嗎?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這個門,沿著走廊飛奔時,一顆子彈就會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嗎?這條走廊有七八米長,從小護士推車走來的聲音,能大致測出它的長度。上廁所呢?就在床下便盆裡解決。不行,不習慣便盆,必須去廁所。習慣不習慣,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許連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顯得可疑。從窗子看出去,白楊樹的高度讓她明白病房在二樓。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時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雙涼鞋,鞋面是用白布自製的,在鞋匠鋪上了輪胎底,走路一點聲響也沒有。可是它們不見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沒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開一團餿臭的連衣裙,飛快地換下身上的病員服,再一次摸摸小包裡的鈔票。 最難的是悄無聲響地打開玻璃窗,甚至難以躍到白楊樹上再順著樹幹溜下去——多鶴兩隻微微內翻的腳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長上樹。代浪村村委會門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們爬,多鶴常常能贏男孩子們。這樓房老舊,木頭都變了形,開窗時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響動。 但這扇油漆龜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頭、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著窗子和窗框接縫的地方輕輕推動,讓窗扇一點點從窗框鬆動開來。然後她站到了床頭櫃上,握著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時用全身重量控制著它,把它的響動壓在身體分量下。窗子被推開了。聲響在她的知覺裡如同打雷。她站在床頭櫃上,回頭瞪著門,門一動不動。門外悄無聲息。或許她並沒有弄出任何響動。她的腳心已經踏到磚砌的窗臺。再一步,她就正面對著那棵白楊樹了。 一步能不能躍到樹幹上?樹杈夠結實嗎?她來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裡跳,她也得跳。 她從樹上下滑時,一個戴大白圍裙、挑兩個大桶的女人看著她。她從她面前跑過去,女人往後猛一退,把挑著的兩大桶泔水潑了出來。她那麼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鶴一邊跑一邊想。原來可疑的人是讓正常人怕的,也許她在那女人眼裡是個女瘋子。 多鶴在雨裡跑著,東南西北對她都毫無意義。她唯一的方向就是遠離那所醫院。街邊停了一排黃包車,車夫們從車篷縫隙裡露出臉,看著她這個披頭散髮、赤著雙腳的女人匆匆走過,誰也不敢攬她的生意。 一個陰暗的雜貨鋪裡點著一盞煤油燈。她跨進去,鋪主從櫃檯後面直起腰,對她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語言客氣,眼睛不客氣地告訴她,他沒把她當正常人。她要紙,要筆。紙和筆來了。她寫下長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鋪主搖搖頭。她又寫下:我去。鋪主活了五十多歲,從來沒和人打過如此古怪的交道。他還是搖頭。 多鶴指指櫃檯裡一塊酥餅。鋪主立刻照辦,把酥餅取出,放進一個報紙口袋,抬起頭,一張快漚爛了的五塊錢放在櫃檯上。鋪主從一個鐵皮盒子裡數出大大小小許多鈔票,又一張一張放在她面前,放一張,他嘴裡出來一個她不懂的詞。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數字。一張鈔票上印著「2」,兩張印著「1」,剩下的是一堆小鈔票,各種數字都有。算了算,這塊餅花去了五分錢。就是說,她這筆財富是不小的。 她想,這下鋪主會回答她的提問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筆買賣。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鋪主還是搖頭,同時揚開嗓門,仰起臉,叫了一聲。多鶴聽見有人在某處應答。天花板開了個洞,露出一張少年的臉,對鋪主說了幾句多鶴不懂的話,又對多鶴說,那座城市遠得很,要坐輪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鋪主重複:坐輪船!他這回的話也好懂些,講到第二遍多鶴就使勁點頭。 多鶴想,明明不是輪船把她和西瓜帶到此地的。她又在紙上寫:火車?鋪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聲商量一陣,都認為火車也行。 鋪主為多鶴截了一輛黃包車。半個小時之後,黃包車停在火車站門口。多鶴算了一下,一塊偌大的酥餅值五分錢,那麼一個車夫一天應該能掙二十個酥餅,給他十個酥餅的錢,應該是體面的車費了。果然,車夫接過三角錢時給她一個滿口亂牙的笑容。 當她把大大小小的鈔票一塊從售票小窗洞遞進去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她的錢不夠。 她把自己的臉擠在小窗洞上,她覺得她沒聽懂,這樣湊近能看見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臉蛋,似乎離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問她買不買呀?不買讓後面的人買。 「我買!」她講中國話頭一次這樣粗聲大氣。 「你錢不夠!」售票的女子臉露出來了,但是橫過來的。 「為啥?!」她問。她聲音更粗大,把「啥」說成了「哈」,這是她向張家人學得最好的一句話。她實際上是說,為什麼我不能回我家?!為什麼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兒、兒子那兒去?!為什麼我兩個奶脹得要炸而我的孩子們在鬧饑荒 這就使多鶴的「為哈」聽上去充滿蠻橫不講理的爆發力。不論為什麼她都要去馬鞍山,不論為什麼她都得有一張火車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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