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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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啥?!」那張橫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哢嗒」一聲,整個窗子大開,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劃拉一下,「問問你後面的群眾,為啥?差一多半錢呢!會看票價表嗎?票價是國家定的!你不是中國人呀!」看熱鬧的人群大起來。一雙赤腳、一頭散亂肮髒的長頭髮、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鶴之間的距離也大起來。 一個小孩大聲問了句什麼,人們哄地一笑。多鶴被那句「你不是中國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開這道人牆。趁她轉身,那個小孩一步躥上來,從後面揪了一把她的長髮,高興地尖叫著跑開。她走了幾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頭髮,又是高興地尖叫,往回跑去。就這樣,她走著,他揪著。最終她贏了:她的毫不反應讓孩子敗了玩興。 她在候車大廳裡買到一張全國鐵路圖。在上面她找到了長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長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們是兜了怎樣的圈子,才到達這裡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實是同一條長江相串聯的呀 有了這張圖她可以回到丫頭、大孩、二孩身邊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兩個兒子沒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車站附近的商店買了一雙鞋,最便宜的一種,花了一塊多錢。她還需要一把傘,但她實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塊多錢了。 她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睡了一會兒。天黑下來,她沿著鐵路線走著,向東走。雨小了,風卻很冷,樓房電線杆從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進了一座小站。不一會兒,一輛貨車停靠下來,她爬上去,發現車上裝的是木頭。貨車每經過一個站,她就盯緊站名,再借著站上的燈光對照鐵路圖上的名字。 半夜她從拉木頭的車上跳下來,因為那趟車從此分岔。她在一個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貨車,但沒有任何一趟車在小站停靠。 小站沒有候車室,只有一圈木柵欄加一個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長椅上睡下來。太陽剛升起,遠處的田野和農舍在綠中透藍的山下非常寧靜,連蒼蠅的嗡嚶也是這寧靜的一部分。蒼蠅漸漸多了,把地上一塊甜瓜皮落成黑綠色。側臥的多鶴看著一道道炊煙,水田裡的天空、山影,目光虛一些,景色就熟識一些。多鶴自從離開了代浪村就總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東西。現在遠處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還有九月雨後的太陽。因此多鶴就熟睡在蒼蠅嗡嚶的九月裡。 她一睡睡了十多個小時,醒來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小火車站的棚子裡。她也不知道自己睡著時,身上除了落過蒼蠅還落過什麼。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運化肥的貨車,但兩小時後就被人發現了。在審問中她明白化肥值錢,因此常有人扒車偷化肥。她從審問者的眼睛裡看出自己是多麼可疑。她已經發現她越說話疑團越大,因此她隨他們去自問自答、大發脾氣。漸漸地,她看見自己在對方眼裡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殘廢的,又聾又啞又瘋。 從那以後她不再冒險扒火車。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會安全得多,也安寧得多。沿著鐵路線的車站她都歇過腳,有時雨大了,她就住下來。車站真是好地方,總有容她睡覺的長椅,有便宜的飯食,有匆忙過往的旅客,對她的可疑剛有警覺和興趣,已經和她錯過去。但儘管她每天只吃一頓飯,口袋還是漸漸空了。最後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紅薯,總之她得手偷著什麼,就吃什麼。 她從來沒有注意連衣裙是什麼時候扯爛的,鞋子是什麼時候穿飛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夠的理由那麼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裡面是硬殼紙。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沒了分量,沒了原先的圓潤。她走,得瘋了一樣。這一對沒了分量的乳房是怎麼了?它們在乾枯嗎?她最終把兩個乾枯的乳房給她饑餓的孩子們嗎?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親們,乾枯龜裂的乳頭不再能堵住孩子們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鶴預料的那樣:她在一模一樣的樓群裡迷了路。一律的紅牆白陽臺,她卻毫不彷徨地朝著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條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氣息牽引著,走向她的兒女們。 她抱起兩個尿臊刺鼻的兒子,卻發現自己早已沒有奶水。她左邊的乳頭一陣鑽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被這兩個中國人離間了。代浪村的人都說中國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雙手上來,把二孩抱走,是張儉的手。一個聲音賠著小心,告訴她倆兒子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麵條了,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也是張儉的聲音。什麼意思?是說沒有了母親和乳汁,沒有了天條規定的成長環節,兒子也照樣活,照樣長得不錯?他們有沒有真正的母親都兩可。 一轉眼,她和張儉撕扯上了。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在張儉小腿上拼命地抓。 張儉抱著二孩,怕孩子挨打,趕緊撤到大屋裡。多鶴整個身體抵在門上,不讓門關嚴。她和他一個門裡一個門外,相持了幾分鐘,多鶴突然一閃身,門「嗵」地大開,張儉栽到了門外。 多鶴放棄了。她突然覺得這種討伐太卑瑣。 五百多個崎戶村村民是好樣的,幾代同堂地死。幾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濃厚程度可以想像。它拱出石縫。結成一個球,比父親喝清酒的酒杯還大。血球顫巍巍,有著那種固體和液體之間的東西特有的柔嫩,一觸即溶。第一線陽光從兩座山坡之間的埡岔裡伸出來,那也是柔嫩至極的陽光。光亮照進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驚悚的美麗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後,太陽就從山埡岔裡整個地出來了,已經不再柔嫩。幾個收屍的村長走過去,他們中的誰踩在血球上——它並不像它看上去那麼一觸即溶,它凍結了。那些腳移開,它依然圓潤光潔,看上去已經有了歷史,就是琥珀、瑪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長長的歷史。 這時,二十五歲的多鶴鬆開了抓著張儉的手,眼睛睜得老大,但眼光卻很虛惶。 她多鶴用得著這樣和他扭打嗎?她不聲不響就能讓他明白什麼都來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歲的兒子伏下身,長而密的頭髮蓋下來,母子倆被蓋得風雨不透。母親餓得又細又薄的身體對折起來……不是對折,是盤卷成一個螺螄殼,把她的心頭肉盤卷在裡面。對孩子疼愛得不知如何是好,才會有這個動作。那螺螄殼越絞越緊,一歲男孩的哭聲越來越輕,被封在了殼內。千惠子的兩個肩胛骨嚇人地聳起,突然靜止住。就在這個時候,孩子的哭聲斷了。螺螄殼碎裂開來,冒出一張如釋重負的臉。她替兒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場中選了個最好的:讓賜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這多少也是一種圓滿。逃難隊伍中所有的母親刹那間都開了竅,隨即也都如釋重負了。她們至少能使孩子們的苦難不再惡化。她們能夠在孩子們所遭受的疲憊、驚恐、饑餓上劃一道界限。千惠子兩個虎口鎖定在一歲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難變成了已知——對於他們的處境,未知本身所給予的折磨遠遠大過驚恐、疲憊、饑餓。披頭散髮的千惠子並沒有瘋,她開始追逐她的女兒,張著她柔軟的懷抱和兩個鐵硬的虎口,一心想讓三歲的女孩久美早一點進入她永恆的呵護。跟在千惠子後面的女人們不再追逐她。一個個年輕的母親扶著樹幹,蓬頭垢面、衣衫飄零,想著千惠子教給他們的最後一種母愛,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櫸枝葉間透著風、月光和一兩聲夜貓子的啼叫。 不聲不響的殺嬰就這樣開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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