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你哄啊。不然她怎麼乖乖跟你上了火車,乖乖讓你拐帶到江邊大石頭上?」

  「朱小環,你血口噴人!你知道我對你……孩子們長大了,這個家更沒法過正常日子……」張儉半閉的駱駝眼那樣衰弱、悲哀。

  「別把賬往我和孩子們頭上賴。你下毒手是為這個家?這麼天大的情分咱們娘們兒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領不起你這情。要這麼著,我就帶著孩子們回我娘家。不然我怕你這回幹順手了,下回把孩子們拐帶出去,躲在哪個旮旯,看著他們把自己走丟了!你現在是廠裡紅人,得進步,這些半拉日本雜種礙著你進步的大事!」

  小環蹬上鞋,走出門。張儉跟了出去。兩人來到江邊是上午十點,一個遊人也沒有。小環向一個管理人員打聽,他是否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歲的女子。還有什麼特徵?頭髮盤成個大窩窩頭。還有呢?眼眉特黑臉特白,說話鞠躬,說完了又鞠躬。還有呢?還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國女同志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哪裡都不一樣。那她是中國女同志嗎

  張儉搶一步上前,說那女人穿一件花連衣裙,是白底帶紅點點、綠點點、黃點點的。

  售票的人說他沒什麼印象,昨天遊客多少?連外國人都有五六個。

  張儉和小環沿著山上那條小道彎彎曲曲地上下好幾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掃地的、背冰棍箱叫賣的,誰都對他們打聽的這個和「中國女同志不同」的女人搖頭。

  伸到江水裡的礁石被江潮淹沒了大半。船隻「嗚嗚」地在江上的霧裡過往。張儉真覺得多鶴死了,是他下手殺的。在兩個愛人中間選擇一個,他只能這麼幹。

  他們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顧饑渴地找下去。也不能一直把孩子們托給居委會照顧。張儉和小環坐九點的慢車往南去,他見小環閉著眼靠在椅背上,以為她是在補值班欠缺的覺,但她突然一聳肩,抽風似的,把眼睛睜得雪亮,一看見對面坐的張儉,再靠回去,閉上眼。似乎她有了什麼新點子,但發現對面這個人不值得她信賴,欲說還休了。

  接下去的幾天,張儉慢慢知道小環的新點子是什麼。她去周圍市、縣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沒找到多鶴。沒有多鶴,小環只得請假照顧兩個半歲的男孩和上學的丫頭。大孩二孩不習慣小環:小環一天給他們換兩次尿布,而多鶴至少換六次。也因為小環不勤洗尿布,尿布沒有足夠時間晾曬,他們得忍受半濕的尿布,不久,就開始忍受奇癢的尿疹。丫頭也退出了兒童合唱團,每天一放學就跑步回家,屁股上的鐵皮文具盒叮叮噹當響一路。她得幫忙洗菜淘米。因為小環下午帶著弟弟去鄰居家串門;教鄰居大嫂大妹子怎麼包豆餡山羊、豆餡刺蝟。反正小環嘴裡胡扯慣了,人們也不拿「我妹子跟人私奔了」這種有關多鶴下落的話當真。

  才十來天,一向乾淨得閃著青藍光澤的水泥地上蒙上一層油污。小環包餃子在過道剁肉餡,濺了一地肥肉她也不好好清掃。吃飯的時候她總是頭一個坐下,等其他人跟著坐下了,她會想起菜還沒端上來。菜端上來了,她又忘了給每個人擺筷子。並且她幹活總是扯著嗓子罵人:賣菜的把泥當菜賣,害得她一通好洗,米店黑心爛肺,肯定往米裡摻沙,害得她好揀。不然就是:張儉,醬油沒了,給我跑一趟打點醬油!丫頭懶得骨頭縫生蛆,讓你洗一盆尿布你給我這兒泡著泡一天

  原本小環在旅店的工作就是臨時工,半個月不去上班,警告就來了。小環不能撇下兩個半歲的孩子,只能忍痛把一份好不容易可心的工作辭去。 有一天張儉打了一盆水,坐在床邊上,用肥皂搓洗他的腳。小環坐下來,看著他一雙腳心事重重地翻攪著讓肥皂弄得灰白的水。

  「多鶴離開有二十天了吧?」小環說。

  「二十一天。」張儉說。

  小環摸摸他的腦袋。她不願說這樣用肥皂洗腳是多鶴強制的。張儉從來沒有認真抵抗過多鶴的強制。誰會抵抗呢?多鶴的強制是她不做聲地邁著小碎步端來一盆熱水,擱在你腳邊,再擱一塊肥皂。她會半蹲半跪地脫下你的襪子。她埋下頭試探水溫時,誰都會投降。二十一天沒有她,洗腳還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環能把張儉徹底收服回來

  收服回來的他,還會是整個的嗎

  一個月之後,張儉開始受不了這個家了。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覺起來,打一桶水,像多鶴那樣撅著屁股搓擦地面。搓出一塊明淨地方來需要幾分鐘。正搓著,聽見一個女鄰居叫喚:「哎喲!這不是小姨嗎?」

  張儉兩個膝蓋不知怎樣就著了地。

  「小姨你怎麼了……怎麼成這樣了……」女鄰居的尖嗓音像見了鬼一樣。

  門在張儉後面打開。張儉回過頭,看見進來的女人像個污穢的花影子:那條花連衣裙一看就知道當了一個月的被子、褥子、毛巾、繃帶,誰也不會相信它原先是白底色。女鄰居在多鶴身後,空張著兩手,又不敢扶這麼個又髒又虛弱的東西。

  「你怎麼回來了?」張儉問。他想從地上爬起,但爬不起,一種得赦般的後怕和松心使他崩塌在那裡。

  多鶴的頭髮披得像個女鬼,看來誰都低估了她頭髮的濃厚程度。小環這時也從廚房出來了,手裡的鍋鏟一撂,跑上來就抱住多鶴。

  「你這是怎麼了?啊?!」她哭起來,一會兒捧起多鶴的臉看看,再抱進懷裡,一會兒再捧起來看看。那臉很黑,卻浮著一層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鄰居滿心疑惑地分享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裡念叨著:「回來就好了,回來就沒事了。」張家的人誰也顧不上她看多鶴眼中的嫌惡和憐憫。這證實了鄰居們對她的猜測:她是個腦筋有差錯的人。

  門在女鄰居身後關上。小環把多鶴在椅子上擱穩,嘴裡吆喝張儉沖糖開水。小環對衛生一向馬虎,這時也認為多鶴急需衛生衛生。張儉剛被她差去沖糖水,她又十萬火急地叫他把木澡盆泡的尿布擰出來,先讓多鶴洗個澡。

  多鶴從椅子上跳起來,咣當一下推開小屋的門。兩個男孩躺在一堆棉花絮裡,因為他們尿濕的被子床單還沒來得及洗。屋裡氣味豐厚,吃的、抽的、排泄的,混成熱烘烘一團。孩子們把方的撲克牌啃成了圓的,把饅頭啃得一床一地。多鶴上去,一手抄起一個孩子,兩腿一盤,坐上了床,孩子們馬上給擱置得穩當踏實。她解開墩布一樣污穢的連衣裙胸前的紐扣,孩子們眼睛也不睜馬上就咬在那對乳頭上。幾秒鐘後,孩子們先後把乳頭吐出來。多鶴再一次把乳頭填進他們的嘴,這回他們立刻就把它們吐出來,像吐兩顆被呷盡了汁呷空了肉的癟葡萄皮。大孩二孩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去呷兩個早已乾涸的乳頭,這時全翻臉了,又哭又喊,拳打腳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