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多鶴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平靜而頑固地抱著他們。他們每一個掙扎,她鬆弛的乳房就晃蕩一下,那對乳房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再往上,乳房的皮肉被熬幹了,脖子下的肋骨顯露出來,從鎖骨下清晰地排列下去。

  多鶴一再把乳頭塞進大孩二孩嘴裡,又一再被他們吐出來。她的手乾脆抵住大孩的嘴,強制他吮吸,似乎他一直吸下去,乳汁會再生,會從她身體深層給抽上來。只要孩子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們的關係就是神聖不可犯的,是天條確定的,她的位置就優越於屋裡這一男一女。

  她的強制在大孩這裡失敗了,便又去強制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後腦勺,另一隻手將乳頭頂住他的嘴。他的腦瓜左右突擊都突不了圍,後面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臉憋紫了。

  「遭什麼罪呀?你哪兒還有奶?」小環在一邊說。

  多鶴哪裡會懂道理、講道理?她對兩個半歲的兒子都橫不講理。

  二孩撤退不得,乾脆衝鋒。他一個突刺出去,用他兩顆上門齒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個堅持欺騙他的乳頭。多鶴疼得「噢」了一聲,讓乳頭從兒子嘴裡滑落出來。兩顆廢了的、沒人要的乳頭無趣地、悲哀地耷拉著。

  張儉看不下去了。他上來抱二孩,一面小心地告訴多鶴孩子們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麵條了,看著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

  多鶴突然擱下大孩,再一轉眼,她已經和張儉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麼下床,躥跳起來的。瘦成了人殼子,動起來像只野貓。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十個長長的黑黑的腳指甲在張儉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張儉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得兩眼一抹黑,手裡抱著哇哇大哭的二孩,怕孩子挨著亂拳,只能把這頓打挺過去。

  小環怕大孩嚇著,把他抱得緊緊的,退到小屋門口。不久多鶴把張儉就打到了過道,張儉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後踉蹌了老遠。那把鐵鍋鏟給踢過來踢過去,叮叮噹當敲著地面。

  多鶴一面打一面哭嚎,聲音裡夾著日本字。張儉和小環認為那一定是日本髒字。其實多鶴只是說:差一點,差一點!她差一點回不來了。差一點從扒的運西瓜火車上滾下來。差一點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子上。差一點,就讓張儉的謀害成功了。

  小環瞅准一個空子,從張儉手裡奪過二孩。她知道她這時拉也拉不住,多鶴成了人鬼之間的東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只是忙著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減低這一架打出的損失。換了小環她不會打這男人,她就用他剃鬍子的小刀在他身上來一下,放放他的血。

  多鶴鬆開張儉。張儉跟她強詞奪理,說她自己瞎跑跑丟了,回來還生這麼大氣!多鶴其實聽不見他說什麼,兩個男孩子從剛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現在個頭長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並且一吹就誰也不敗給誰。樓上有上大夜班的人這時還沒起床,都瞪眼聽著兩個男孩鋥亮的黃銅嗓音。

  多鶴抄起地上的鍋鏟朝張儉砍去,張儉一佝身,鍋鏟砍在了牆上。這時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鶴,是代浪村人。他們那特有的地獄一樣的怒氣,恰恰產生於長時間的沉默和平靜。代浪村人在多鶴身上附了體,鍋鏟成了她揮舞的武士刀。

  「你讓她打幾下,打出點血就好了!」小環在一邊勸張儉。 其實她的嗓音也被孩子們的哭聲捂在下面,張儉根本聽不見,聽見他也未必理會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幾下,這樣就把力氣白花了出去。他瞅個空躥進大屋,掩上門,掩了一半,多鶴整個身子抵上來。就這樣,兩人一裡一外,門成了豎著的天平,兩邊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頸都又紅又粗,張儉覺得太可怕了,一個風擺柳一樣的女人居然能抗得過他:門縫始終保持半尺的寬度。多鶴披頭散髮,曬黑的臉和饑餓缺覺的灰白這時成了青紫色。她用力過度,嘴唇繃成兩根線,一個多月沒刷的牙齒露在外面。小環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形象。她扯開讓煙熏幹的嗓子,拼命地喊:「張良儉,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麥麩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兒?讓她打幾下,不就完了?」

  多鶴十個腳趾幾乎掐進水泥地,支撐她斜靠在門上的身體。多鶴突然放棄,一閃身,門「嗵」地大開,張儉一堆貨似的倒塌下來。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興致和力氣。代浪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張儉爬起來,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鶴那雙腳。那一雙逃荒人的腳,十個腳指甲裡全是黑泥,腳面上的污垢結成蛇皮似的鱗斑,鱗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連了起來。

  小環擰了個毛巾把子,遞到多鶴手裡,多鶴直著眼,手也不伸。小環抖開毛巾,替她擦了一把臉,一面念叨:「先歇歇,養一養,養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乾淨,又出來替多鶴擦臉。多鶴一動不動,頭像是別人的,轉到左邊就擱在左邊,擦成斜的就讓它斜著。小環的嘴還是不停:「打他?太客氣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廢物不廢物?大男人領四個人出門,少了一個都不知道!看看他跟個大老爺們似的,其實他當過家嗎?大事小事都有人給他當家!」

  小環上去踢踢張儉的屁股,要他馬上去燒洗澡水。等張儉把一大鍋水燒開,端進廁所,一塊塊地撈尿布,小環的煙槍嗓音還在絮叨:「他還在廠裡當小組長呢!管二十多號爺們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數不清人口!」

  小環把多鶴拉進廁所。她只要情願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幾剪子就把多鶴的頭髮剪出了樣式,然後就把多鶴摁在澡盆裡,用絲瓜筋替她渾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腳上和小腿上結成的蛇皮花紋一時洗不掉,小環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潑上去,然後再塗上厚厚一層肥皂,讓它先漚一漚——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這副模樣。她嘴上卻講著孩子們的事:丫頭的功課門門一碼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聽外面廣播車唱「社會主義好」就不哭鬧了。丫頭被班裡選出來給回國報告的志願軍獻花。她不時揚起嗓門,問張儉下一鍋水熱了沒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終於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個多鶴來。一個黑皮膚、瘦長條的多鶴。剪去了長髮,頭上包著一塊毛巾,裡面是除蝨子藥。丫頭三天兩頭從學校惹回蝨子,多鶴一直備有蝨子藥。

  這時門外有人喊:「張師傅!」

  還沒來得及去開門,一隻手已經從外面拉開了廚房的窗子。張家廚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戶一樣,朝著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臉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張儉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學俄語,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兩人下午就來張儉這裡。如果張儉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豬,若張儉上白班,他們就和小環逗嘴玩。小環不在家的時候,他們會被多鶴不聲不響地款待一番:兩杯茶兩塊自製的柚子皮糖。開始兩人吃不慣多鶴那又鹹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時間長了,一喝茶他們就問張儉和小環:沒柚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進來,一眼看見張儉臉上一塊淤青,問他收拾了廠裡哪個上海佬,張儉對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話就當從來沒聽見。小環接過話,回答他們,那是張儉的老婆打的,兩口子炕上動手沒輕重。小彭和小石這時又看見張儉胳膊上的抓痕,他們不信小環的話,嘴上順著說,小環嫂子倒是會打,沒破張師傅的相。小環擠一隻眼笑笑說,捨不得打破,打破了炕上誰管去

  張儉煩了,悶聲吼道:「扯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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