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人們想這麼個家庭隊伍哪裡不對勁?但懶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們的棋盤、牌桌上。

  張儉帶著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車,來到長江邊。他聽廠裡人說這裡是一個有名的古跡,週末到處是南京、上海來的遊客,小吃店排很長的隊,露天茶攤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們坐在石凳上吃多鶴臨時捏的幾個飯團,每個飯團心子是一塊醬蘿蔔。

  多鶴顛三倒四地講著她的中國話,有時張儉不懂,丫頭就做翻譯。下午天氣悶熱,他們走到一個竹林裡,張儉鋪開自己的外衣,把孩子們擱上去。多鶴不捨得把時間花在歇腳上,說要下到江水裡的岩石上去。張儉一個盹醒來,太陽西沉了,多鶴仍沒有回來。他把大孩二孩綁上,拉著丫頭走出竹林。

  詩聖廟前圍著許多人看盆景展覽,張儉擠進去,卻不見多鶴的影子。他心裡罵罵咧咧:從來沒出過門,她還自不量力地瞎湊熱鬧。這時他突然從人縫裡看見一個花乎乎的身影:多鶴焦急得臉也走了樣,東張西望,腳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樣一來,張儉避過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響,聽不見自己心裡絕望的責問:你在幹啥?!你瘋了?!你真像當年說的那樣,想把這個女人丟了嗎?他也聽不見自己內心發出的聲音:正是好時機,千載難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們領到一個小飯館,一摸口袋,壞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張五塊錢給了多鶴,怕她萬一會有花銷。原來他是有預謀的:給她五塊錢可以給自己買幾分鐘的良心安穩,至少她幾天裡餓不死。原來他早上出門時就有預謀:沒有帶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園,而帶她來了這個山高水險的地方。他在看見她餵奶,手碰到她奶頭,他的心忽然蕩起秋千的那一刻就有了預謀……他有嗎

  天暗下來,一場好雨來了。小館子的老闆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給他和孩子們倒開水。丫頭問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兒去了

  張儉把孩子們交代給老闆娘,跑到雨裡。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著路跑回來。小路掛在山邊,通到江裡。江水一個一個漩渦,一旦落進去它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張儉哭起來。從十來歲到三十來歲,他沒有哭過,連小環肚裡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過來了。他哭多鶴從不出門,從未花過一毛錢,第一次出門,第一次身上裝了五塊錢就被人丟了。她知道怎樣去花錢買吃的嗎?她能讓人家不把她當個傻子或者啞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嗎?人家會聽懂她那一口音調古怪、亂七八糟的話嗎?她不會告訴人們她是日本人的,她曉得利害。她真曉得嗎?張儉哭從此沒親媽的孩子們,大孩二孩半歲,一下子斷了他們吃慣的口糧。不過孩子們會比他好得多,畢竟是孩子,忘得快。但願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乾淨得發藍,衣服上不再有摻花露水的米漿香氣和刀切一般的熨燙褶痕,他就能把多鶴忘得淡一些。

  他渾身發抖,就像給自己的眼淚泡透了。江和天相銜接之處,有船隻在「嗚嗚」地拉笛。他的臉突然跌落到膝頭上,哭得胸腔裡空空地響。有什麼辦法能忘掉多鶴最後給他的一張笑臉?她聽說他要帶她出門,回去更衣梳頭,還偷偷在臉上撲了孩子們的痱子粉。她最後一個笑顏是花的:痱子粉讓汗水給衝開,又混進了塵土。

  張儉回到那家小飯館時,天色已經晚了,飯館開始供應晚飯,丫頭坐在一張長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張長凳拼起的床上,睡著了。老闆娘說丫頭把泡爛的饅頭喂給了弟弟,自己吃了一個冷飯團子。

  「我小姨呢?」丫頭劈頭就問。

  「小姨先回家了。」他說。頭髮上的水珠冰冷地順著太陽穴流下來。

  「為什麼?」

  「她……肚子痛。」

  「為什麼……為什麼?」

  張儉拿出了老伎倆:根本聽不見丫頭的話。吃飯的客人裡有一個中年男人,他說他已經和小姑娘談了話,知道他們姓什麼,住哪個區、哪個樓。張儉一邊把兒子們綁在身上,一面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闆娘道謝。

  「我小姨的呢?」丫頭問。

  他看著女兒。得要多久,丫頭的語言裡才沒有多鶴的話語、口氣

  「我小姨呢?」丫頭比劃著那把油紙傘。

  他帶著傘出去,怎麼會淋得透濕回來?他花不起這個時間和精力去追究了。

  「我小姨是坐『氣下』回家的嗎?」

  到了火車站的售票窗口,丫頭這樣問他。不用猜,是火車的意思。他要售票員行行好,把他的工作證扣下,先賣給他一張票,等他寄了錢再來贖工作證。售票員看看他和三個孩子,慘狀和誠實一目了然。他把他們直接領進售票房,讓他們等九點那班慢車。

  火車上還很熱鬧。遊玩了一天,又下館子吃了長江水產的大城市人在火車上又擺開茶水席,吃此地特產的豆腐乾。慢車的終點站是南京,廣播裡播放著上海滑稽戲,講一個志願軍回家相親的事。聽懂的旅客就一陣一陣哄笑。兩個男孩睡得香甜,丫頭臉轉向窗外,看著自己投在黑暗玻璃上的面影。或許她在看那上面投射的父親的側影。張儉坐在她對面,懷裡抱著二孩,一隻腳伸在對面座椅上,擋住躺在椅子上的大孩。二孩大孩長得一模一樣,但不知為什麼張儉對二孩有些偏心。

  「爸爸,我小姨是坐『氣下』(日語:Kishya,火車)回家的嗎?」

  「嗯。」

  丫頭已經問了不下十遍。過了幾分鐘,丫頭又開口了:「爸爸,今晚我和小姨睡。」

  張儉聽不見她了。幾分鐘之後,張儉感覺眼淚又蓄上來,他趕緊給自己打個岔,對丫頭笑了笑。

  「丫頭,爸和媽還有小姨,你和誰最好?」

  丫頭瞪著黑黑的眼珠看著他。丫頭是聰明的,覺得長輩們說這類話是設陷阱,怎麼回答都免不了掉進去。丫頭的不回答反而出賣了她自己:假如她對小環和張儉心更重些,她會不忌諱地說出來。她偏偏更愛小姨多鶴。張儉想,丫頭對這個身份模糊、地位奇怪的小姨的感情是她自己也測不透的。

  「小姨坐『氣下』回家了。」丫頭看著父親說。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樣,而這時卻睜得很大,讓張儉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懷疑或者恐懼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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