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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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夜呢,是他的手先認識了她的身體?他沒有看她就關了燈。屋子裡一點光亮也沒有,她就是一條瘦小的黑影。頭顯得很大,她的頭髮厚得出奇。雖然頭髮也是黑色,但它不是他熟識的黑頭發,是異類的、蠻夷的黑頭發。蠻夷男人們殺人放火,剩下這個孤零零的女人就是這樣一條細小的黑影。他在她眼前逼近,再逼近,在她眼前越來越高大。黑暗讓高大的東西更加高大。他在她眼前一定是個殺人放火者的巨大黑影。她哭起來,慢慢躺倒在炕上。他可沒有對她蠻夷,手腳並不重,只是動作得毫無興趣。動作很有效率,但絕對無所謂。她哭得越發痛,細小的黑影抖動蜷曲,被碾在鞋底下一條豆蟲似的。他蠻夷起來,在發抖的黑影上殺人放火。 她對他不是完全無所謂,至少她把他當自己的佔領軍。敵族女人對佔領軍是什麼心思?他覺得她又這樣看他了,滿懷曖昧的心思。抬起頭,果然,她眼睛非常非常地蠻夷,充滿敵意的挑逗。 事情還不僅壞在這裡。事情壞在他自己。他的心一下一下打秋千,他一步也走不動。 丫頭的聲音使張儉猛醒過來。丫頭在和多鶴說話,說她不要穿「丸不斯」(日語:Onepiece,連衣裙)。多鶴說:要穿「丸不斯」。張儉發現「丸不斯」原來就是一件花布連衣裙。他怎麼會沒注意到這兩個人一直以來的對話?時而會半句中國話夾一個日本詞。這麼奇怪的語言,講到外面去會怎麼樣 「以後不許說那句話。」張儉輕聲地對丫頭說。 丫頭用跟他一模一樣的駱駝眼看著他,蒙昧、無邪。 「你不要教孩子日本話。」張儉向多鶴轉過臉。 多鶴也看著他,似乎同樣地蒙昧、無邪。 第五章 一年時間,小環換了兩個工作。她先去鋼廠當臨時工,學刻字碼,學會了又說太悶人,刻一個字碼把半輩子的心事都想完了。一天要刻十多個字碼,那就是好幾輩子。她辭了工,在家裡耽了兩個月,又閑得脾氣見長,去了一家旅店。小環人喜慶,找工作佔便宜。小環上班的那家旅店在火車站附近,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她聊天有的聊了,因此看上去一時不會再跳槽。小環手松,從小不懂算計,掙的錢不夠她花。上班總要有兩身衣服,因此她得花錢扯布裁衣服。扯布順便也給多鶴扯一身。碰上商店處理零碎布頭,她會一次買下十多塊,給丫頭和兩個男孩做一身。兩個男孩不過半歲,穿著小環為他們買的花紅柳綠的布做成的衣褲,人人都把他們認成一對雙生女。小環對旅店工作最大的仇恨是值班。每月底一個星期日她得一連十六小時坐在值班室。 事情就出在一個星期日。小環一清早去旅店值班,她剛出門張儉就起來了,他伏在陽臺的欄杆上抽煙,聽見身後有人開窗。多鶴。她的眼睛在他脊樑上,後脖頸上,又厚又硬的板刷頭上。小環不在,兩人都聽得見彼此的心跳似的。 立了秋熱也熱得不同。遠處鋼廠出鋼的熱氣也不會長久停留在空氣中。要是這個家沒有多鶴該多麼好,張儉狠下心這麼想。他看見鄰居們一家一家地出門,父親們自行車後座上坐著抱嬰兒的母親,車前杆上坐著大孩子二孩子,抱怨著歡笑著罵咧著從樓下小路拐上大路,讓他眼熱得癡傻了。他的自行車也能打扮得花花綠綠,前杆上加一把自己焊的小座椅給丫頭坐,小環坐在後座上背大孩,懷裡抱二孩。他們也能是個讓人眼熱的一家子,偏偏多出個多鶴。 張儉抽光兩支東海煙走進大屋,聽見丫頭剛睡醒嘎聲嘎氣的嗓音。她一醒就跑到小屋小姨那兒去了,丫頭似乎說弟弟如何她也要如何。多鶴和丫頭的對話誰也管不了,就這樣流暢地混雜著日本字。他走到小屋門口,陰沉下一張臉。 「丫頭,咱們家不說外國話。」 「沒說外國話呀。」丫頭挑起和他一模一樣的兩條寬眉毛。 「你剛才說的話我為啥不懂?」 丫頭愣愣地看著他,過一會兒才說:「那你說的是外國話。」 他覺得多鶴的眼睛現在在他的右手上。他揍過丫頭兩回。那是他驢起來的時候。平時他很寶貝丫頭,從鉗工那裡撿的碎鋼片給丫頭車成扮娃娃家的小桌小椅。他揍丫頭的時候兩個女人就結成了死黨。多鶴會從後面襲擊他,用頭撞他後腰。小環的嘴是兇器,一長串的噁心話:怎麼那麼本事啊?在廠裡舔領導屁眼做小組長,回來撿最嫩的肉捶 他眼睛看著丫頭的腳,說:「多鶴,咱家是中國人。」丫頭穿一雙白色的布涼鞋,多鶴做的鞋面小環納的鞋底。白布涼鞋外面露著丫頭乾乾淨淨的腳指甲。這一座城也找不著這樣的白布涼鞋和粉白透亮的腳指甲。 這個家到處可見多鶴不吭不哈的頑固:擦得青藍溜光的水泥地,熨得筆挺的衣服,三個孩子不論男女一模一樣的髮式,一塵不染的鞋襪。 如果什麼都能重來,如果沒有一場戰爭和日本人在中國畜牲了那麼多年,張儉會娶多鶴的。他不會在意她是哪國人。 他就那麼站著,站在她一雙黑眼睛前,讓自己的念頭嚇一跳:我會娶她?!我是喜愛她的 吃了早飯,多鶴咿咿呀呀唱著日本語的兒歌,把大孩二孩綁在前胸後背,一手拉著丫頭。他這才反應過來:這四個人要出門。去哪裡?去公園。認識路嗎?不認識,丫頭認識。 張儉站起來,一邊往赤膊的身體上套襯衫。多鶴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不敢浮上來,但是現在突然就浮了上來。她跑回自己小屋,張儉聽見她開木箱。過一會兒箱子蓋「啪」地合上。多鶴穿著一條花連衣裙出來,又戴了一頂花布遮陽帽,背著一個帶荷葉邊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單元裡小跑,步子很快卻不利索。 這是多鶴第一次正式出門,何況是跟張儉帶著三個孩子出門,她穿戴起所有的家當。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鄰居們看著鋼廠吊車手張師傅一前一後綁著兩個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著一身花的七歲女孩小跑,手裡一把油紙傘舉在張師傅頭頂,為他和兩個兒子擋太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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