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
|
小環穿著花短褲站在石頭砌成的水溝那一面,懷裡抱著兩個包裹。滿嘴是血。新月剛從山後上來,那血跡漆黑漆黑。她已經把發生的事講了:多鶴生了,一對小子。民警們陸陸續續上來,相互之間說:生了孩子?誰生了?是雙生子!活著呢 等人們集合到排汛溝那一邊時,多鶴已經站起來了,穿著左一層右一層的衣服,七長八短,是小環和張儉兩人湊的。她半依在小環懷裡,一隻手扶著松樹。人們說找到就好,這下放心了,懷這麼大個肚子,怎麼敢爬山?母子平安就好,真算是命大。 他們把手電打開,照照兩個孩子,又去照他們的母親。每一道手電光上來,孩子的母親就深深鞠個躬,人們於是不求甚解地也回個鞠躬。很快他們又反應過來:好像我們從來不這樣鞠躬啊。 大家嘻哈著說張儉應該散紅雞蛋,別人不散,他們這些三更半夜幫他搜山找人的至少一人夠格吃五個紅雞蛋。一個老氣橫秋的民警叫老傅。老傅一直不笑,認為張儉的當家人當得太差,要不是小姨子,他的老婆孩子今天命都沒了也難說。 事情再清楚不過:兩個女人中的產婦是張儉的老婆,穿紅花短褲抱孩子的是小姨子。真相給擰了麻花,張儉想擰過來是要費很大勁的。他這時只能隨口敷衍,打哈哈說一定給派出所送紅雞蛋。 到了山腳,左邊的小路通向張儉家那幢樓。兩個警察抬著多鶴飛快地錯過去,張儉急了,問他們要把人往哪裡抬?人民醫院呀!孩子都生了還去醫院幹什麼?小環也急了,趕上來拉住擔架。民警堅持要檢查一下,看看大人孩子有沒有什麼差錯。大人孩子都好著呢。好?好也得衛生衛生,萬一在這荒山野地裡生產出了事,跟組織上交代不了 下半夜才把多鶴和兩個小子以及被嚇著的丫頭安置睡下。 小環讓張儉去睡,她要做一夜看護,得保證大人孩子沒差錯。張儉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鶴床邊。 清早病房陽臺上落了幾隻鴿子咕咕直叫。把張儉從一小覺中叫醒。小環擠在丫頭旁邊熟睡,她的頭占了多鶴小半拉枕頭。兩個小子都在多鶴腋下。大小男女六口原來睡成了一窩。他抬起頭,多鶴正看著他。他覺得他渾身每一處都給她看了很久,非得在他睡著了、全無防備的時候看?他半睜的眼睛又半閉上。外面天亮了,屋裡還點著日光燈,多鶴伸出的一隻腳慘白浮腫。 張儉走出去,在路口的小攤上買了一碗豆漿,讓攤主打了兩隻荷包蛋,又加了五大勺紅糖,硬把白色豆漿攪成棕色。他端著豆漿雞蛋回來時,小環的身子已經徹底睡到床上來了,把丫頭擠到多鶴這邊。多鶴的眼睛還是盯著他,看他兩手捧著藍邊的粗瓷大碗穿過走道。他又想,她這樣看他什麼意思?剛才走了一路好好的,這時豆漿卻潑灑出來。 第二天晚上,估摸著所有鄰居都睡了,張儉把多鶴和一對雙胞胎接回了家。 等到雙胞胎大孩二孩出了滿月,張儉把兩張木床加寬了,還是做成炕的樣子。大孩二孩跟多鶴睡小屋,他自己、小環和丫頭睡大屋。偶爾來個廠裡的人和張儉副組長談事,大屋也是客堂。拼命幹活、拼命不說話是張儉的優勢,他占了這優勢升任了吊車組的副組長。 從此張儉基本上不去多鶴的屋。六歲半的丫頭已經很好使喚,跟她說,去,把大孩二孩抱來,她就會先抱一個、後抱一個地把兩個弟弟抱給張儉。二孩稍微瘦一點,張儉就憑這個記號辨別一對雙胞胎。兄弟倆特別能吃能睡,張儉再正眼看多鶴時,發現她多餘的肉全化成乳汁,讓兩個小子嘬走了。多鶴還是多鶴,一天到晚有條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丫頭的衣服給熨得光整無比,打補丁的花格子褲還給熨出兩道刀刃似的褲線。連丫頭去幼兒園別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棱角分明。生了孩子的第六天,她一早就下床了,拎一桶水,跪在地上撅著屁股把水泥地面擦得發藍。 張儉有兩個年輕的工友,是和他一塊兒從鞍山來的。二十歲的那個姓彭,二十四歲的那個姓石。組裡一共三個從鞍山來的,馬上就跟從上海來的、武漢來的開始了對臺戲。小彭頭回上張家是雙胞胎滿月不久,他要讓張儉給他的入團申請書查查錯字。門一開他站在門口不動了,問張儉他們家鋪的是什麼地面。告訴他跟別人家一樣的水泥地,他說不可能。他蹲下去,用手指搓搓地面,說真光溜啊,跟玉似的。再看看他自己的手指,一點灰塵也沒沾。他看看張家門口的一排鞋,又看看張家人腳上雪白的布襪子,自己卻穿著一雙油污的翻毛皮鞋走進來。第二次他是跟小石一塊來的,兩人做了準備,換上了一雙破洞最少沒有過分臭味的襪子。 又過一陣,小彭和小石來張家,發現張家也做了準備,張家的小姨子不聲不響把兩雙木拖板放在他們面前。他們覺得張家的小姨子就跟沒長臉蛋似的,看見的總是她的頭頂,要不就是她的後脖頸。 他們來張家最主要是因為小環,頭一回來小彭給小環嫂子的一團熱乎勁弄得家也不想了。小石聽了小彭的敘述,才跟著來見小環嫂子的。小環總是把大圍裙往小細腰上一勒,嘴角的煙嘴俏俏地斜著,問他倆想吃什麼,嫂子親手給你們做。小環對油鹽柴米一點都沒數,只要做出的東西好吃,一斤油她也捨得用。她最拿手的飯食是豬油蒸大米飯。做起來很省事,最合適她這種懶人做。只要有好板油,切碎了和大醬大蔥一炒,拌進大米裡蒸,香氣把樓頂都能掀起來。 小彭和小石發現張家小姨子從不上桌,她帶著三個孩子在小屋吃他們自己的。一次大屋裡的人吃樂呵了,說把雙胞胎小子抱過來玩玩。張儉高起嗓門,半醉地叫丫頭把大孩二孩抱過來。過了幾分鐘,丫頭的童花頭出現在門縫裡,說:「爸,我小姨說,我會把弟弟摔著,要抱你自己去。」 張儉三兩酒喝成了個小神仙,搖晃到隔壁,見兩個兒子躺在多鶴懷裡吃奶。多鶴穿一件手套線織成的線衣,中間開襟,這會兒全打開了,兩個粉白的奶抵在兒子圓鼓鼓的臉蛋上。張儉從來沒注意過多鶴給孩子餵奶的樣子,這時他看著看著,心忽地一下打了一個秋千。多鶴用她自認為是中國話的話說他可以抱走了,兒子們都吃飽了,再不抱馬上就該睡著了。張儉走上去,手從大孩的頸窩下抄過去。多鶴一聳肩,他的手碰在她奶頭上了。他的手涼。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