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十九


  多鶴的肉體全破了。她的母親就這樣把她生到地球上,那麼甘心地忍受一場超過死的疼痛,就因為她要生出一個自己至親的親人。

  小環嗚嗚地哭著,多鶴的樣子讓她不知為什麼就哭出來了。手電的光亮照著多鶴死人般的臉,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睜著,什麼樣的磨難才能把一個女人變這麼醜?什麼樣的了不起的磨難……

  小腦袋一點點脫離了多鶴,在她手心裡了,然後是小肩膀、胳膊、腿、腳。小環進一口氣,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斷臍帶。小東西的哭聲在山野裡吹起小喇叭。

  小環說:「多鶴,兒子!咱又來了個兒子!」

  可多鶴的姿勢沒變,肚子的大小也沒變。她兩手抓的松樹給搖得窸窣響,腳朝上挪挪,再蹬實在。小環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擱在自己的襯衣上,把手電光對準多鶴的腿間:居然又出來一個小腦瓜

  小環尖叫:「哎呀!是雙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對!」她不知該怎麼忙了,太受驚嚇又太歡喜。這樣天大的大事怎麼輪到她小環來應對。

  多鶴拉住兩棵松樹,向下發力,然後自己坐了起來,手捧住已經出來一大半的腦袋瓜。小環一手抱著哭喊的孩子,一手上來按多鶴。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滾下山坡,又似乎幫她糾正分娩姿勢——分娩該是躺著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記,差點掉進石溝。小環幾秒鐘之後明白她挨的那一記來自多鶴,多鶴踢了她一腳。

  手電也不知被扔到哪裡,小環抱著肉蟲子一樣扭動的嬰兒,腦子和手腳都不夠用。山下燈火在淚眼汪汪的小環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個孩子是自己出來的。多鶴只是輕輕托住他的頭和肩,他熟門熟路地就出來了。

  「多鶴,看見沒,倆!你是咋生的?!」

  小環把自己的褲子也脫下來,把兩個孩子緊緊裹好。手忙腳亂漸漸過去了,她動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著,她一面交代多鶴一動別動,就在原地躺著,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讓張儉來背多鶴下山。

  風在松樹裡變了聲音,嗚啊嗚地響,帶個長長的笛音。小環看看快沒氣了的多鶴,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這座不高的山坡上會不會來狼。多鶴眼下可別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環突然在石溝邊上站住了。她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冷風吹的,是她讓心裡那個她不認識的念頭給嚇的。那個念頭其實是她不敢認識,或者認識也死活抵賴。小環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頭從心裡生在心裡滅,統統不算數,但從來沒有像剛才那個念頭那樣,讓她毛髮直豎。那念頭是血淋淋的:一群餓狼你牽我拽地爭食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女多鶴了。

  正是好時候,一雙兒子剛出世。

  小環站在嘩嘩作響的排汛溝邊上,聽著自己的歹念頭在嘩嘩流動,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鶴身邊,坐下。兩個孩子被捆緊了,不再為世界的無邊無際而害怕大哭。小環拉起多鶴的手,手像死了一樣,手心被松樹幹磨得又於又粗。她告訴多鶴她不能把她一個人留給狼,誰也說不準這山上會不會有狼。

  多鶴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寬了心似的。小環不知她是否聽懂了她剛才的話,她讓多鶴別擔心,她們倆不回去,張儉會找來的。丫頭告訴小環,小姨一定上山採花去了,小姨問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麼名。

  小環最初看見的是快速移動的手電筒光亮,至少有二十個人打著手電從山下上來了。

  小環大聲叫喊:「來人!救命!」

  兩個剛出世的兒子被大而無當的世界嚇壞了,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喊,兩隻小喇叭又高又亮。

  來巡山的是幾個民警。張儉在十點鐘敲開派出所值班室的窗子,說他家一下子失蹤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愛人。另一個呢?他差點說也是他愛人,話到嘴邊他說是個女眷。女眷?就是小姨子。民警把人集合起來已經是近十一點,他們派了幾個人去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剩下的人按張儉提供的線索往山上搜。民警們不喜歡這片山,人失蹤在哪片松樹林裡都沒有好事。貪污的、殉情的、兩口子打架的,都到松樹林裡上吊。這時他們一邊四面八方晃著手電,一邊問張儉這倆女人怎麼串通一氣失了蹤。張儉每答一句都覺得自己一定答錯了,可又記不清他究竟答了些什麼。他的兩個愛人一塊跑了。愛人這稱呼他好久才習慣,聽久了也不覺得它不正經了。這時他覺得這稱呼特別適合他的家庭:兩個愛人,就是有那麼一點不正經。

  一聽到小環叫喊張儉就猜到是多鶴出事了。緊跟著的一個猜想是多鶴肚子裡的孩子出事了。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遠遠地把警察和其他所有人落在身後。又一個猜想追著他,他又要像當年一樣做一次罪孽的選擇:留大人還是留孩子。緊跟著的下一個猜想是,他猜自己會對醫生說:那就……留孩子吧。那樣的選擇後,他這一生也許都會感到造了大孽,但他猜想他這次不會像上次那樣選擇了。他的手電光柱找到了小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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