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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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鶴看見溝裡的泥黃色汛水上,翻騰著金紅的花。 她知道疼痛與疼痛之間還有一段時間,她可以往家裡一點一點挪。生過兩個孩子,她覺得她已經很會生孩子了。她眼前現在是太陽落山後的晴天,藍得微微發紫,鳥叫出夜晚歸林前的那種叫聲。等這陣疼痛過去,她會跨過石溝,往家裡去。過了石溝,山坡下上百座紅磚樓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來越兇猛,扯住她肚腔裡所有臟器往下墜。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這個親人平安無恙地生下來,她可不能死。她要給自己生許多親人,然後她就再也不是舉目無親的女人了。 藍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陣暗一陣。疼痛過去了,她的臉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額上像一層冷雨。她側臉看看旁邊的石溝,要她跨過這道嘩嘩作響的水,等於要她跨過長江。 這是下班時間。每座樓下的小路通向去廠區的大路,每天這時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轟轟地往前沖。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紮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鶴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多自行車鈴一塊兒響。這個人群被樓前一條條小路切分開,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們各自把自行車鎖在樓梯口,然後水泥建築的禿樓梯上好一陣都會響著男人們百十斤重的腳步聲。這時從鋼廠回來的張儉會發現多鶴沒了。又跑了?他會轉身就下樓,累散架的身子馬上聚緊。 張儉從鞍山到了這座新的鋼鐵城市,給調到了剛成立的鋼廠,幾個月的訓練學習結束,他已經是吊車手。這些消息多鶴是聽他跟小環說的。多鶴總是把每次聽到的話記在腦子裡,有空時再從記憶裡翻出,慢慢拼湊出意思。這時張儉會在哪裡找她?他知道她從沒出過家門,哪裡也沒去過。 疼痛再一次發作。她叫了一聲。山坡下已經有燈光了。她又叫一聲。她叫叫心裡好受些。一叫就順應了疼痛的勁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麼。 她這一刻恨所有人,頭一個恨讓自己莫名其妙懷起孩子的中國男人。多鶴不喜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不喜愛她。她不是要跟這男人討到喜愛,她討的是生存。她母親、她祖母差不多都是這樣。她們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一條條的產道是他們親情來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頭有時候對看著,忽然都一笑,她們瞞著所有人的一笑,小環是沒份的,連張儉也沒份。 她叫啊叫啊,什麼東西進到她嘴裡,一看,是她自己的頭髮,她向一邊扭臉時,咬住了散了一肩的頭髮。母親把她生下來,把弟弟和妹妹生下來,給她自己生下這麼多親人,加上把母親生下來的外婆,以及從外婆的產道裡爬出的一個個骨肉,這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骨血團夥。因此父親的陣亡通知書在母親的面前展開時,母親沒有瘋。她生下這些親人們就為了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時,一群小小的親人圍繞身邊膝下,讓你知道你還沒有完蛋,每一個小小的親人都將可能是你的轉機。 多鶴要把肚子裡小小的親人生下來,這樣,她才能接下去一個一個地生。她要生出這個家的大多數來。看小環怎樣把他們一個個制服!他們都會像丫頭那樣,瞅個空就遞過來一個微笑,那笑就跟密碼一樣,除了血親,誰也解不開。 她就那樣叫啊叫啊。 一個人在遠處叫了起來:「多鶴!」 多鶴立刻不叫了。 那個人打著電筒,抱著一件破襖子。手電筒的光先照到多鶴臉上,馬上又去照她襠間。她聽見這個人叫了一聲:「哎呀媽呀!」 多鶴顧不得想,為什麼來的不是張儉,而是小環。小環的臉湊到她臉前,一股煙味。小環湊那麼近是為了把一條胳膊塞到多鶴頸下,抱起她來。多鶴比小環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環一試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鶴再挺幾分鐘,她去山下叫張儉。小環一劈腿從石溝上跳過去,還沒站穩又跳回來。她給多鶴蓋上破襖子,又讓多鶴拿著手電,萬一摸不准方向,多鶴可以用手電給他們打信號。她一劈腿又從溝上過去了,沒走多遠,多鶴又叫一聲,小環給這一聲非人非鬼的高腔嚇壞了。 「現世現報!你跑啊!跑山上找你親爹親媽親姥姥來了?」小環一邊大發脾氣,一邊又從溝上跳回來。 多鶴的姿態變了,她改成頭朝山頂腳朝山下,兩隻手把身子撐成半坐,兩個膝蓋彎起,腿分得大大的。 「成母野貓了!把崽兒下在這兒……」小環上去拉扯至少有一千斤重的多鶴。最近她飯量大得不成話,連丫頭都得省一口給她。 小環再一次使勁,不但沒拽動多鶴,反而給她拖倒了。把手電撿回來,光一下子晃在她兩腿之間:一砣東西凸在褲襠裡。小環上去就扯了多鶴的褲子,手電光裡,一團濕漉漉的黑頭發已經出來了。小環馬上脫下自己的夾襖,墊在多鶴身下。沒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鶴一身。 小環聽多鶴說了一聲什麼,她知道那是日語。 「好,想說什麼就說……使勁……有什麼心裡話都說給我聽聽……使勁!」小環怎麼跪也使不上勁,一腳還得使勁踹著樹根,不然她會滑下坡去。 多鶴下巴朝天,說了很長一句話。小環只是說「好,行,說得對!」多鶴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假如這時有個懂日語的人在旁邊,會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詞句裡聽懂她在跟一個人懇求。是跟一個叫千惠子的女人懇求。多鶴的牙齒深深咬進每一個字眼,求她別殺死久美,讓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歲,明天她的病還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遲。就讓她背著久美,她不嫌她拖累…… 「行!好!」小環滿口答應著多鶴,一手托住那個又熱又濕的小腦袋。 多鶴的聲音已經變成另一個人的,她低啞陰沉地懇求著,聲音越來越低,變成了咒語。假如這個懂日語的人附到她嘴邊,會聽到她在胸腔深處嘶喊:別讓她追上來,別讓她殺死久美……殺孩子了…… 「行,聽你的,有什麼都說出來……」小環說。 多鶴哪裡還像個人?整個山坡成了她的產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緊一棵松樹,狂亂的頭髮披了一身,大大張開的兩腿正對著山下:冒煙的高爐,過往的火車,火紅的一片天,那是鋼廠正在出鋼。多鶴不時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頂起,放下。那個黑髮小腦袋對準山下無數燈火,任這兩個女人怎樣瞎使勁也不出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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