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十四


  張站長用手掌把盡是細長皺褶的臉揉搓一把,表示他得醒醒神、提提勁。一般他有什麼重大主意出來,總要這樣揉搓一氣,改頭換面。

  「你們搬走。搬鞍山去。我鐵路上有個熟人,能幫你們先湊合住下來。二孩上煉鋼廠煉焦廠一報名,人家准收。二孩上過兩年中學呀!」

  「一個家不拆了嗎?」二孩媽說。

  「我鐵路上幹了這麼多年,什麼時候都能讓你坐火車不掏錢去看他們。先看看風聲,要是買了日本婆的那些人家都沒事,二孩他們再回來。」

  「二孩,出門難,家裡存的老山參、麝香,你們帶去!」二孩媽說。

  張站長白她一眼,她這才後悔說漏了嘴。他們的家底對兒子媳婦一直保密。

  「我不走。」小環說。她一邊說一邊挪到炕邊,趿上鞋,「我上鞍山幹嗎去呀?有我娘家人嗎?有嫚子、淑珍嗎?」嫚子、淑珍是她閑嘮嗑的女伴,「我可不走。你聽見沒有二孩?」

  小環穿的黑貢緞皮馬甲緊裹住又長又細的黃鼠狼腰,一扭一擺在鎮上是條出了名的身影。

  「鞍山有自丫頭吃糖的王掌櫃嗎?有讓我白看戲的戲園子嗎?」她居高臨下地在門口看著—家人。

  二孩媽看小環一眼。小環知道婆婆在用眼睛罵她「淨惦記好吃懶做的事」

  「二孩你聽見沒有?」小環說。

  二孩抽他的煙。

  「說破大天去,要走你自個兒走。聽見沒有?」小環說。

  二孩突然大聲地嚷:「聽見了!你不走!」

  全家人都傻著眼。二孩又驢起來了。他跳下炕,光著腳走到臉盆架前面,端起半盆水就朝小環的方向潑過去。小環兩腳跳得老高,嘴皮子卻太平了,一聲都沒吭。一年到頭二孩驢不了一兩次,每到這種時刻小環不吃眼前虧。她在事後算帳從來利滾利。

  小環走了,在門外聽見了丫頭哭,又回來,把丫頭抱起,小心地從二孩面前走出去。

  「現世的!」二孩媽說,不完全是說小環。

  多鶴這時無聲無息地下了炕,把空碗和剩飯放在一個木頭託盤上,走到門口,二孩蹲在那裡抽煙,她站住了鞠一個躬,二孩把她讓過去,她屁股領路地出了門。此刻只要有一個外人,馬上看出做了剛才這套動作的女子有什麼不對勁。這些動作出現在張站長這樣的家庭裡很不對勁,但張家人完全習慣多鶴,這一套動作,看不出任何古怪了。

  張家的二孩和小環在安平鎮上從此消失了。二孩的媽在鎮上今天一個解釋,明天一個解釋:「我們二孩上他舅家去了,舅家開廠子。」「二孩在城裡找到事做了,以後吃公餉了。」

  鎮上駐了許多解放軍,全是南方人,這正是個南方北方大交錯大混雜的時刻。鎮上許多小夥子當了解放軍,又往南方開。二孩這時候離開安平鎮,是很潮流的事。

  過了一年,張站長收到二孩一封信,信裡說他們老兩口終於如願以償,得了個孫子。張站長托火車上的人帶去新棉花做的小被褥,又捎去一句緊急的話:好歹抱孩子去照相館照張相,二孩媽想看孫子急得眼睛癢癢。

  毛主席在北京登上天安門宣佈成立新中國的第二天,二孩又來了封信。二孩媽看著信紙裡夾著的一張小照,兩行淚和一行口涎流了出來。一個威猛的大胖小子,頭髮全沖著天。張站長說他像多鶴,二孩媽氣呼呼地說那麼小個人兒看得出什麼?張站長歎了一口氣。他明白老婆在糊弄自己:對孫子的一半日本骨血死不認帳,似乎就能把孫子的混雜血統給抵賴掉了。她揣起小相片,小腳顛顛地去了鎮上,告訴人們這個孫子差點把小環的命都要了,個頭大呀!一個小時就要呷一回奶,小環都給他呷空了!她邊說邊把一雙眼笑成彎彎兩條縫。只有曾經和小環在一塊搬是弄非的親近女友們偷偷地說:「誰信呀?小環的部件都毀了,生什麼孩子呢!」

  人們問二孩媽二孩掙得多不多。在煉焦廠當一級工呢,二孩媽告訴大家,一級工吃著拿著還住著國家的房。人們就說:二孩真有福。二孩媽就很有福的樣子把自己編的話都當真了。

  安平鎮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組的時候,張站長又接到二孩的信。張站長已經不做站長了,站長是段上去年底派來的一個年輕人。張站長現在成了張清掃,天天拿著掃帚在車站六張八仙桌大的候車室裡掃過去掃過來,在車站門口的空地上掃得灰天土地。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掃個沒命,他非讓二孩媽給哭死不可——二孩的兒子生了場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這麼大的事,隔一個月才寫信回來。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媽果真把張清掃險些哭死。她把她縫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來,拿出一樣,哭一大陣。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環苦命,哭小日本該天殺,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追她的兒媳,把她的大孫子追掉了。哭著哭著,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沒良心,十五歲從家跑了,不知跑哪兒做匪做盜去了。

  張清掃蹲在炕上抽煙,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兒。那時他們還住在虎頭,他在虎頭車站做鍋爐工,大孩跟一幫山上下來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後來從家裡跑了,他和老婆斷定他是上了山,跟著破壞鬼子鐵道、倉庫、橋樑去了。二孩那時才兩歲。張清掃心想,要是大孩活著,這時也該有信了。

  二孩媽再也不去鎮上了。

  夏天的一個上午,從麥子地中間那條寬寬的土路上來了一輛摩托車,旁邊挎鬥裡坐的人像個政府幹部。摩托車駕著大團塵霧來到張家門口,問張至禮同志家是否在這裡。

  二孩媽坐在樹陰下拆棉紗手套,一聽便站起來。這些年她個頭小了不少,腿也彎成了兩個對稱的茶壺把,往門口挪著小腳時,站在門外的政府幹部能從她兩腿間看到她身後的一群雞雛。

  「是我大孩回來了?」二孩媽站在離大門丈把遠的地方,不動了。張至禮是大孩的學名。

  政府同志走上來,說他是縣民政局的,給張至禮同志送烈士證來了。

  二孩媽這年頭腦子慢,對著政府同志只是抿著沒上牙的嘴樂。

  「張至禮同志在朝鮮戰場光榮犧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尋找您和他父親。」

  「光榮犧牲了?」二孩媽的腦子跟這種消息和名詞差著好幾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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