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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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的烈士證。」政府幹部同志把一個牛皮紙信封交到二孩媽伸展不開的兩隻手上,「撫恤金他愛人領了。他的兩個孩子都還小。」 這時二孩媽的理解力終於從一大堆新詞裡掙扎出來。大孩死了,死在朝鮮,他們老兩口得了個「光榮」,他的寡婦、孩子得了一筆錢。二孩媽哭不出來,當著一個滿口南方話的陌生政府幹部她放不開一她哭是要拍腿叫喊的。另外,大孩十五歲跑出去,她那時候早就哭過他,哭完就沒抱什麼指望還能活著見到他。 縣民政局的幹部同志說張家從此是光榮烈屬。每月可以得到政府一筆錢,過年還有大油大肉,八月節發月餅,十月國慶發大米。縣裡其他烈屬都按同樣政策優待。 「幹部同志,我家大孩有幾個孩兒啊?」 「哎喲,我還不太清楚。好像是兩個孩子吧。您的兒媳也是志願軍,在軍裡的醫院。」 「噢。」二孩媽使勁盯著幹部同志,看他下一句是不是「您兒媳請您去家裡看看孫子呢」,可幹部同志兩片嘴唇合上了。 二孩媽把幹部同志往大門口送的時候,張清掃回來了。二孩媽跟二孩爸介紹了幹部同志,兩人正規地握了握手,幹部同志叫二孩爸「老同志」。 「你跟我兒媳說,讓她回家來看看!」張清掃流著淚說,「她要是忙,我們去看看她和孫子們也行。」 「我能給她帶孩子!」二孩媽說。 幹部說他一定把話帶到。 幹部的摩托車聲遠去,老兩口才想起牛皮紙信封,裡面有一個硬殼小本,紅底金字。本子打開,除了大孩烈士證上的照片之外,還有一張和一個穿軍服女子的相片,一行字凸現在相片上:「結婚留念」。 烈士證上說大孩是團的參謀長。 二孩媽又上鎮上去了。她的烈士兒子是參謀長,安平鎮從來沒見過參謀長這麼大的官。 要去佳木斯看兒媳孫子那天,二孩媽把半個鎮子都買空了,從山貨買到皮貨,再買到炒米糖、鹵野兔腿、煙葉。 「二孩媽,想把您孫子撐壞肚子躥稀啊?」 「可不!」二孩媽齜著四顆下牙大笑。 收到父母去佳木斯之前寄來的信,張二孩早就不是張二孩了,是二級工張儉同志。張儉是他到煉焦廠報名時填在表格裡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他提起報名桌上的蘸水鋼筆就在腦子裡一筆砍掉了他學名中間的「良」字。三年時間,張儉從學徒升到了二級工,升得飛快。新工人裡像他這樣的初中畢業生不多,讀報、學習,工段長都會說:張儉帶個頭吧。開始他覺得工段長害他,要他這個從不說話的人當發言帶頭人。漸漸地他出息了,反正把幾十個字背熟,哪次帶頭都是這幾十個字。 帶頭髮了言,他可以放鬆了去想家裡的事。想如何把多鶴和小環擺平。想多鶴去居委會老不說話怎麼辦,想小環鬧著出去上班能不能依著她。最近他想得最多的是大孩成烈士的事。哥哥大孩竟然活到了三十多歲,當上了參謀長,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到犧牲了才回家找父母。他覺得大孩挺不是個玩意兒。 這天學習會剛散,段裡送報紙送信的通訊員把一封信給他。是父親的筆跡。父親又粗又花哨的幾行大字洋溢著快樂,說他和母親要去佳木斯看孫子。 張儉不往下看了。那不就好了?哥哥給張家留了根,他不就沒事了?多鶴也沒事了,可以打發她走了。打發她走到哪裡去?先不管哪裡,反正他要解放無產階級他自己了 他回到離廠區不遠的家屬宿舍,小環又出去了。多鶴快步上來,跪在他面前,替他把沉重的翻毛皮鞋脫下,又小心地拿到門外。翻毛皮鞋應該是淺棕色,煉焦廠的人頭一天就能把它們穿成漆黑的。他在廠裡洗了澡,但街上的人仍能認出他是煉焦廠的。煉焦廠的工人讓焦炭給薰染得膚色深一層。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兩張木床拼在一起,擱在屋的東頭,像一張炕。屋西頭擱一個大鐵爐子,豎起的鐵皮煙囪在天花板下面盤大半圈,從炕上面一個洞通出去。只要把爐子生著,屋裡就暖得穿不住棉衣。 這是八月中旬,多鶴在外面做飯。所以她出去進來,脫鞋穿鞋,比誰都忙。小環是個懶人,只要不讓她動手,她就牢騷不斷地遵守多鶴的日本規矩。 他剛坐下,一杯茶靜悄悄出現在他面前。茶是晾好的,掐著他下班到家的時間沏的。茶杯放下,一把扇子過來了。他接過扇子,多鶴已經是個背影。他的快樂在小環那兒,舒適卻在多鶴這裡。工人新村有幾十幢一模一樣的紅磚平房,都是匆匆忙忙新蓋的,每二三十棟房有一個居民委員會。在居委會那裡,多鶴是張儉的啞巴小姨子,總是跟在她能說愛鬧的大姐朱小環身後,上街買菜,下鐵道拾煤渣,她大姐和熟人在路上遇見,打一句諢就交錯過去,她在後面總是替她補一個鞠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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