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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三章

  就在從鎮子到火車站的那片麥子地上,一場仗打了一天一夜。一邊要毀鐵道,一邊要奪鐵道,鎮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裡莊稼收過了,一垛垛的麥秸正好用來打仗。第二天清晨,槍聲停了。不久,人們聽見火車叫,說:奪鐵道那些兵贏了。

  小環在家裡悶了一天一夜,悶壞了,端著一碗棒子麵粥,筷子上挑了一個成蘿蔔悄悄跑出來。麥秸垛看不出什麼變化,寬闊的田地很靜,完全不是剛剛做過戰場的樣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陣落在地裡的麥粒又一大片飛起。打仗的時候麻雀們不知去了哪裡。田野在這時顯得特別大,遠處什麼景物都像是擱置在天地之間。一棵歪脖子槐樹,一個草人,一個半塌的庵棚,都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坐標點。小環並不懂得什麼地平線坐標點,她只是站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陣敬畏神靈的呆木。

  東邊天空紅了,亮了,眨眼上來半個太陽。小環看見毛茸茸的地平線上一線金光。突然,她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屍首,斜臥的、仰面朝天躺著的。戰場原來是這樣。小環再看看一邊的太陽和另一邊還沒撤退的夜晚,這一帶打仗真是個好地方,沖得開、殺得開。

  勝利的一方叫做人民解放軍。人民解放軍很愛笑,愛幫人忙,愛串門子。張站長家也來了解放軍,你幹什麼活他們都和你搶。人民解放軍帶來許多新詞語:當官的不叫當官的,叫幹部;巡鐵路的也不叫巡鐵路的,叫工人階級;鎮上開酒店的呂老闆也不叫呂老闆了,叫間諜。呂老闆的酒店過去是日本人愛住的地方,進了酒店大門就不讓穿鞋讓穿襪子。

  人民解放軍們把間諜們、漢奸們捆走槍斃了。會說日本話的都做賊似的溜牆根走路。人民解放軍們還在鎮上搭了一個個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學生、招工人階級。將來到了鞍山,煉一個月焦炭,或者一個月鋼鐵能得一百來斤白麵的錢。報名的年輕人很多,鞍山解放了,軍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國的工人老大哥。

  來串門的解放軍看見正拿著木棍抽打棉被的多鶴,問她在幹什麼。只要天好,多鶴天天把每張炕上的棉被搭到院子裡的繩上抽打。晚上睡覺,張站長舒服得直傻笑,跟二孩媽說:「多鶴又把棉被打腫了。」

  多鶴看著他們,眼睛亮閃閃的一看就滿是懵懂。解放軍又問她叫什麼名字。二孩媽在棉被那一面就趕緊幫她回答,叫多鶴。哪個「多」,哪個「鶴」?二孩媽笑眯眯地說:同志不是難壞了人嗎?她對字就是睜眼瞎。這時候家裡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軍,小環又把丫頭領到鎮上去了。二孩從伙房提著剛沏的一壺茶出來,告訴解放軍們「多」是多少的多,「鶴」是仙鶴的鶴。解放軍們都說這名字文氣,尤其是在工人階級家。他們對多鶴招招手,叫她一塊過來坐坐。多鶴看看解放軍們,又看著二孩,忽然對解放軍們鞠了個躬。

  這個躬鞠得解放軍們摸不著頭腦。鎮上也有人給他們鞠躬,不過跟這個完全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他們也覺得不好琢磨。

  一個叫戴指導員的解放軍說:「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媽說:「虛十九……她不大會說話。」

  戴指導員轉臉看見二孩正低頭摳著鞋幫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們和小環熟,知道小環和二孩是兩口子。

  「是妹子!」二孩媽說。

  多鶴走到一床棉被的另一邊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談話,她「劈劈啪啪」抽打的聲音在院子磚牆磚地上直起回音。

  「日偽時期這兒的小孩都得上學吧?」戴指導員問二孩道。

  「是。」

  二孩媽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後面說:「他這個妹子是個啞巴!」她說著便咧開嘴直樂。你把她當成說笑話也行。

  解放軍們把張站長家當成最可靠的群眾基礎。他們向張站長講解了他是個什麼階級——是個叫做「主人公」的無產階級。所以他們先從張站長家開始瞭解附近村子的情況,誰家通匪,誰家稱霸,誰家在日偽時期得過勢。張站長跟二孩媽和二孩嘀咕,說這不成了嚼老婆舌頭了?他覺得什麼都能沒有,就不能沒有人緣。對這些村子的老鄉們,得罪一個就得罪一串,祖祖輩輩的,誰和誰都沾親帶故。因此張站長常常躲出去,讓二孩媽和二孩都別多話。

  解放軍們這天來是向張家介紹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們告訴張家的人土改已經在東北不少農村開始了。

  當天小環從鎮上回來,說你們不嚼老婆舌頭,有人嚼得歡著呢。其實戴指導員來串門之前就聽說了多鶴的事。鎮上早有人把買日本婆的人家舉報給解放軍了。

  張站長在晚飯桌上耷拉著臉,一句話沒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兇狠地掃了桌上每一張臉,把一歲多的丫頭也掃進去。

  「對誰也不能說丫頭是誰生的。」他說,「打死都不能說。」

  「是我生的,」小環嬉皮笑臉,突然湊到吃得一頭大汗、一臉饅頭渣的丫頭面前,「是吧丫頭?」她又對大夥說,「趕明給丫頭也包個小金牙,敢說她不跟我一個模子裡倒的?」

  「小環你有沒有不鬧的時候?」二孩嘴不動地呵斥她。

  「買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媽說,「附近幾個村不都有人買嗎?出事不都出事嗎?」

  「誰說要出事呢?是怕萬一出事唄。他一個政府總有他喜歡的有他硌厭的,就是怕這個新政府硌厭咱家這樣的事唄。弄個日本婆生孩子,二孩還有他自個兒的婆子,算怎麼回事?」張站長說。

  多鶴知道一來一往的話都是在說她,人人事關重大的表情也是因為她。兩年多來她能聽懂不少中國話,不過都是「多鶴把雞喂喂」、「多鶴煤坯幹了嗎」之類的話。這種又嚴肅又快速的爭執她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個詞,後面一整條句子都錯過去了。

  「那當初您幹嗎了?」小環說,「不是您的主意,去買個日本婆回來幹嗎?自打她買回來,咱家清靜過沒有?不如明天就用口袋把她裝到山上去。把丫頭給我留下。」

  「小環咱不胡扯,啊?」二孩媽笑眯眯地說。

  小環瞪婆婆一眼。婆婆明白她在拿眼睛叫她「笑面虎」——她們吵架的時候媳婦揚開嗓子罵過她。

  「我看咱躲開算了。」張站長說。

  全家人都不動筷子了,看著他。什麼叫「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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