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十二


  這回二孩動容了。他差點笑出來。托二孩父母辦事的拎著禮物進來,二孩媽一手接過禮物嘴裡就是一句:「吃了沒?」只是多鶴不會說「吃」,她說「嘁」,連起來是「嘁了咪」,乍一聽還是日本話。

  「湊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馬上聽出這是小環的詞兒。小環事情做得再地道,別人怎麼誇她,她都會說:「咳,湊合吧。」如意不如意,樂呵不樂呵,飯好不好吃,她都是滿口「湊合」。有時候她情緒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裡都劃拉一遍,也是口口聲聲地說「湊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沒完,那就都別睡了。第二天還得幹活。

  她的臉朝著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說:「俄亥,餓孩,二河……」

  他緊緊摟著自己,給她一個後腦勺。第二天他跟父親母親說起這事。

  父親抽完一袋悶煙說:「不能讓她學會中國話。」

  「為啥?」二孩媽問。

  「咋能讓她學會中國話呢?!」張站長瞪著老伴。這麼明白的事她腦子都繞不過來

  二孩心裡清楚父親的意思。多鶴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會了中國話她跑起來多方便。

  「你能擋住她學話?狗和貓一塊兒住長了都得喵嗚!」二孩媽笑眯眯地說。

  「跑也得先給咱把兒子生下來。」張站長說。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媽還笑眯眯的。

  三個人都悶聲不響地各自抽煙。

  從此二孩再去多鶴屋裡,她總是跟他不著邊際地蹦出幾個中國字。「不得勁」、「一邊去」是跟小環學的,還有「美死了」、「哎呀媽呀」都是小環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鶴都搬進自己嘴裡。不過得用力聽,才能發現那都是中國話。二孩連「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試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緊了辦事效率,一夜好幾次。他心裡惱恨自己父母,一聲不吭也知道他們在催促他。

  多鶴卻把事情看錯了。她以為二孩對她熱起來了,有時白天偶爾碰見他,她會紅著一張臉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發現她竟那麼陌生,她在這種時候表達這層意思的笑和中國姑娘那麼不一樣。而怎麼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他只覺得她一笑,笑得整個事情越發混亂。

  這種混亂在夜裡變成她越來越大膽的手。竟然發展到他忍無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擱在她細嫩得有點濕澀的肚皮上。他的手還在猶豫要不要擺脫開,她的手已經把他的手按在她圓乎乎的胸上。他動也不敢動。假如他抽手,等於罵她下賤不要臉,不抽手她會以為他喜歡上她了。小環擱在那兒,他怎麼能喜歡上她

  沒有小環,他也不能喜歡上她。

  那時父親還在虎頭站上當巡道工,哥哥大孩認識了一幫山林裡的共產黨抗日遊擊隊。十五歲的大孩帶著弟弟去領遊擊隊的傳單,再給他們往火車上散發。剛到虎頭鎮,就看見日本兵綁了兩個遊擊隊員,衣服褲子都被扒了,露出纏在腰上腿上的傳單。鬼子把他們晾在鎮子郵局門口,殺也不好好殺,用滾開的水從頭往下澆。幾桶開水潑出去,把人的皮肉和傳單都泡糟了。那以後沒多久,大孩就不見了。

  父母白白養活了大孩一場。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淚,他也不准自己喜歡上這小日本婆兒。

  日本兵在周圍幾個村子都殺過人放過火,在銅礦上為了殺抗日分子把幾十個礦工都封在礦道裡炸死了。鎮上住過的日本女人多達五、六人,連日本狗都明白中國人不叫人叫亡國奴。安平鎮小火車站上有一次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趟火車誤點,她們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把站上唯一的臉盆拿來尿尿,幾個人用傘遮住中間一個蹲下的,一邊尿一邊笑,等火車的中國漢子她們是不必避諱的,因為人不必避著騾子、馬方便。

  二孩咬咬牙,可別讓他想到最要他命的那一幕。

  ……幾個日本兵哇哇叫,唱著醉不成調的歌,他們前頭,那個騎牛的中國女子從牛背上摔下來了。等他們趕到跟前,她厚厚的綠色棉褲襠間一攤紫黑。紫黑濕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紅。女子的頭髮耷拉下來,頭髮下有張白紙似的臉。女子不顧日本兵圍上來,兩隻手塞在兩腿中間,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們也看明白了。她可不好玩,他們晃晃悠悠,接著唱醉得不成調的歌,走開去。看見這一幕的人不認識小環,就這樣把這一幕一遍遍講給後來圍上來的人。二孩是抱著小環飛跑的時候,那人飛跑著跟在後面,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事情告訴他的。

  二孩怎麼能准許自己喜歡上日本小娘們兒多鶴呢

  她是可憐,無依無靠,無家可歸,不過……該

  想到這個「該」字,二孩心裡疼了一下,不知為誰疼。為多鶴疼,還是為他能對多鶴這麼個可憐女子發這樣的狠而疼,還是為他自己和小環疼。沒有日本兵追趕,小環不會跳到牛背上,讓牛摔下來,把他們的兒子摔死。小環說得對,多鶴欠她一條小命。至少是多鶴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環一條小命。

  二孩怎麼能喜歡上這個日本小娘們兒

  二孩一使勁,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還沒開始的事,已經沒勁去辦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褲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鶴跪在炕上,黑黝黝一個影子都充滿失望。

  「二河?」

  他感到剛才握過她一團乳房的手心像趴過一隻蛤蟆。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圓了。

  「一邊兒去!」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來。小環說這話的時候是快活無比的,求張站長捎東西的人跟小環逗樂,小環就是一句含笑帶嗔的「一邊兒去」!二孩有時跟小環小聲說句什麼,她做個踢他的樣子,也是一句「一邊兒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鶴人長到了十八歲,腦子卻沒長到。他剛剛點燃一鍋煙,多鶴從背後撲上來,下巴頦抵在他的腦瓜頂上,兩腿盤住他的後腰,腳丫子伸到他前腰。「一邊兒去!」她說著樂著,今晚要把二孩變成她的玩伴。

  二孩從來沒有這樣無奈過。和多鶴,事情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變了,真是很窩囊很詭異。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鬧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來意對她該幹嗎幹嗎。他等她瘋夠,在地上磕磕煙灰,爬回炕上,只覺得臉上身上到處是多鶴飄來蕩去的一頭長髮和她軟乎乎的一雙手。

  他很快睡著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