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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二孩抽一口煙,吐出來,眉梢一挑,表示對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裝回口袋裡,扔出去的時候。孩子不覺著媽沒了,她早早跟我親上了,把我當她媽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閉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環臉上搜尋一會,他眼睛仍回到半睜半閉,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動。小環看出他被她的話搞得心神不寧。小環你真是這個意思?二孩在心裡自問自答,說不定你就是說說讓嘴皮子舒服。

  小環看二孩的樣子,給她磨壞了,一隻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幫子。二孩躲開了。二孩的躲讓小環害怕也傷心。

  「你說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裝到山上,一放。你說了沒有?」小環說。

  二孩還是隨她的便,愛說什麼說什麼。

  「等她給你生下個兒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閉的眼皮下忙著呢,腦子在那對眼珠後面忙著呢。小環全看得出來。假如她這時說,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會踏實些。不過她偏不說。她自己也糊塗了,她是在說鬥氣話還是借著鬥氣吐真言。

  小環又逛到鎮上去的時候,人們見她給大胖閨女戴了頂小草帽,是用新麥秸編的。小環手巧,就是人懶一點,只要不勞她的駕,給她吃什麼她都嘻嘻哈哈、罵罵咧咧湊合吃。不過她也有來勁的時候,勁頭一上來能幫鎮上的小館包出十多個花樣的包子。張站長家人人幹活,沒有老爺、夫人,只閑養著小環這麼個少奶奶,只圖她高高興興一盆火似的走哪兒熱鬧到哪兒。人們見大胖閨女頂個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說:「丫頭越長越像小環!」

  「你罵我還是罵她?」小環問。

  「丫頭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見亮了!」

  「什麼丫頭丫頭,我們也有個學名啦,叫春美。」

  背地裡,人們的嘴可不那麼老實。「春美是咱中國人的名字嗎?」

  「聽著怎麼有一點兒東洋味?原先我認識一個日本女教書先生,叫吉美。」

  「張站長買回去那個日本小娘兒們哪兒去了?咋老不見她出門呢?」

  「別是專門買了拴在家裡下崽的吧?」

  這天晚上,小環見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裡擦洗,皮都給搓紅了。每回他這樣沒命地擦洗,小環就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二孩不願意髒著上日本婆的炕。春美過了一周歲,已經給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鶴該是懷第二胎的時候了。小環抽著煙,瞅著他哧哧直樂。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裝張張嘴,不好啟口,又沖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兒,就那點人味兒好,還給它洗了。」小環說,「是她讓你好好洗洗?你該告訴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國人光溜,用不著那麼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照例做聾子。

  「又是你媽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塊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著我撩褂子給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裡投著手巾,「你把丫頭的藥給喂了,別光耍貧嘴。」他照例把她打趣過嘴癮的話一下子勾銷,「咳嗽不見輕呢。」

  每回二孩去多鶴那兒過夜,丫頭就由小環帶著睡。丫頭咳一夜,小環就醒一夜。她醒著又不敢抽煙,夜變得很苦很長。小環其實歲數不小了,二十七歲,不再是動不動「不過了,另嫁一個漢子去」的年齡。她有時候梳頭從梳妝匣的小鏡子裡看自己,覺得那裡頭的圓臉女子還是受看的。有時聽人誇獎「小環穿什麼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環怎麼總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點骨頭發輕,覺得張家真惹急她,她還真敢一咬牙「不過了」。小環長著美人頸、流水肩,十指如蔥白,長長的黃鼠狼腰是這一帶人最豔羨的。小環的臉不是上乘的美人臉,但看順了也風流。每到她頭腦一熱,對自己相貌的估價又會誇大,真覺得她能把她跟張二孩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個漢子開一局新牌。自從多鶴被買來,她常常這樣想。

  不過到了深夜,猶如此刻,她會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張二孩多好。張二孩是個讓她離不開舍不下的人。再說普天之下也只有張二孩能對付她,她這樣一個人,讓誰受去?她和張二孩是太配對兒了。她走了,把張二孩留下,便宜多鶴那個日本小娘們兒,日本小娘們兒怎麼會像她小環一樣把二孩看得渾身是寶。他一舉一止,打個哈欠挑挑眉毛裝一鍋煙夾一筷子菜都那麼好看,多鶴能看出那些好看來嗎?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處對她全是白費。夜深人靜的時候,朱小環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過了」的念頭,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捨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頭。丫頭是不管你這個家由多少個冤家對頭組成,她就那麼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們稀裡糊塗連到了一塊兒。這個家裡的人彼此間不便親熱,借著丫頭把感情都傳遞了。小環從來沒料到自己會如此愛一個孩子,她沒法確定自己是不是把她當半個二孩在愛。看見她嘴唇、眼睛動出二孩的影子,她心裡就一陣陣地熱,她把丫頭緊緊地抱起,緊得似乎要把丫頭揉進自己肉裡,緊得丫頭會突然恐懼「哇」的一聲嚎起來。正如此刻,丫頭在懷裡,魚死網破地哭。

  小環一驚,趕緊拍哄孩子,滿心疑惑:為什麼愛一個人愛到這樣就不能自己?就要讓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讓她(他)知道這疼就是愛?或者這愛必須疼?她把又睡著的丫頭輕輕放回炕上。小環不去想這時二孩和多鶴在做什麼,是不是完了好事一個枕著一個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從來不知道——知道了也會不相信二孩對多鶴的真實態度。

  這態度在二孩知道多鶴無依無靠的身世之後有了一點改變,但不是根本改變。他每回來多鶴房裡都像是犧牲,既犧牲多鶴又犧牲自己。只為那樁該死的傳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來的第一件事是熄燈。不熄燈兩人的臉不好擺置。多鶴現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殮一樣。她會一聲不響在黑暗裡寬衣解帶,拔下頭髮上的髮夾——她的頭髮披下來,已經能把她大半個脊樑遮蔽在下面。

  這天晚上二孩進來之後,聽她摸索著走上來。二孩全身肌肉都繃緊了:她要幹什麼?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從她來到張家院,屋裡的磚地給她擦得跟炕似的,隨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褲腿,往下摸,摸著了鞋。二孩的鞋很簡單,用不著她來脫。不過二孩沒有動,隨她張羅。她把他的鞋襪脫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聽見棉布和棉衣相搓動的聲音。她解開了外衣、內衣。其實也多餘,她身體的其餘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閒事,而二孩來,只辦正事。

  多鶴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個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圓滾滾的,兩胯也大出許多。二孩聽她輕輕叫了一聲。他放輕一點。他的變化是他再也不想讓這個孤苦伶仃、身陷異國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從來不敢想未來。一旦生了兒子,他們是否繼續收容這個舉目無親的日本孤女。

  多鶴的手很膽小,擱在他兩邊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層熱汗。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兩隻孩子氣的手,有時在飯桌上看見它們,他會突然想到夜裡的這一會兒。它們總是會膽小地試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額。她多麼可憐巴巴地想認識他。多鶴只和張站長、二孩媽、丫頭大笑。她笑起來甚至比小環還要開懷,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腳踢、披頭散髮。其實二孩媽和張站長是被她的笑給逗笑的。他們也搞不清她是被什麼逗笑的。她沒辦法講出她大笑的由頭。看見她笑,二孩會想,這樣一個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這麼好?她的全家是怎麼沒的?二孩又會暗暗歎息,恐怕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多鶴的手柔軟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兒睡覺。他突然聽她說:「二孩。」

  音調不對,但基本上能聽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

  「二孩。」她又說,聲音大了點,受了他剛才那聲「嗯」的鼓舞。

  他又說:「嗯?」他已經發現她毛病在哪兒了:她捲舌卷不好,又想學大家的口齒「二孩兒」,兩個捲舌音放在一塊,就被她說成了「餓核」。還錯了音調,聽上去像「餓鶴」。最後讓她自己滿意的是「二河」。

  她卻沒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著了,她下文來了,說:「丫頭。」很古怪,聽著像是「壓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顯擺她的中國話。她比她的歲數更年幼。丫頭。丫禿?丫頭。壓豆……二孩翻了個身,把後腦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這裡。多鶴的手又上來了,這回沒那麼膽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錯。」她說。

  二孩嚇一跳。這句話她是學他父親的。張站長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車,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時間,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話就是「天不錯」!對他一個鐵道線上的員工,「天不錯」是個重要的事,天不錯車就能准點從車站上過去,他不用在車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細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紀越來越惹他牢騷滿腹。

  「天不錯?」她希望二孩給他點表揚或者糾正。

  「嗯。」

  「吃了沒?」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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