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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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聽!怎麼不好聽?」張站長說,「跟張良儉就差一個字。」 二孩娘笑了,說:「張良儉也不好聽。要不怎麼從小學校到中學校,誰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來!」張站長說。 二孩從頭到尾看著紙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裡土氣。多鶴走進來。她剛才在隔壁給孩子餵奶。多鶴從來不當人面敞開懷。她看看每個人的臉。 小環叼著煙說:「看什麼呀,正說你壞話呢!」她咯咯直樂,多鶴更是把一張張臉看得緊。她把煙杆從嘴裡拿下來,敲打著煙灰,笑嘻嘻地對多鶴說:「只要你一背臉,我們准數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環別瘋了,多鶴那麼看著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麼。 張站長又去翻字典。他當年是翻《論語》才給二孩翻出良儉兩個字來。這時多鶴吐出幾個字來,人們都看著她。多鶴和這家人從來不用語言相處,只是常聽到她用日語給孩子唱歌。多鶴又把那幾個日本字說了一遍,然後眼睛很亮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二孩把毛筆遞給她,又遞給她一張紙。她偏著腦袋,抿著嘴,在紙上寫下「春美」。 「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張站長問二孩。 「那不能叫咱張家孩子小日本名兒。」二孩娘說。 「只興小日本叫『春美』?」張站長凶他老婆,「他們還能佔領咱這倆中國字呀?」 多鶴看看老兩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見張站長這麼兇狠。 「日本字就是從咱這兒拿去的!」張站長指點著紙上的字說,「我還偏叫春美!他們拿去了,我給它拿回來!都別吵吵了,就這麼定了。」他甩甩手,出門接火車去了。 從此小環沒事就抱著孩子出去逛。該餵奶的時間,她把她抱回家,喂了奶又抱出去。孩子細皮白肉的臉曬黑了,兩個腮讓風吹出兩片皴紅,漸漸也不那麼安靜了,剛剛長牙的嘴裡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囉嗦。鎮上的人老遠就能看見小環懷裡那件招展的桃紅斗篷。 有一天二孩媽去鎮上辦事,看見小戲園子門口的臺階頂端坐著個大人,躺著個孩子。走近了,看見小環和孩子都在睡午覺。 二孩媽從來讓媳婦三分,這時小腳一跺便叫喊起來。她說小環難道是想讓孩子順著臺階滾下來,跌得七竅流血嗎?小環醒了,抱起孩子,拍打著桃紅披風上的塵土、瓜子殼、紙煙蒂。一向占婆婆上風的小環這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二孩媽把孩子奪過來,事也不辦了,小腳擂著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鐘後小環回來了,完全不是在鎮上張口結舌的樣子,對婆婆的責駡回過味來了。是把她當後媽指責嗎?是說她天天抱孩子出門為了把她摔個七竅流血嗎?小環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讓誰指到腦門上罵,何況她對這孩子沒有絲毫歪心眼。 「你把話說明白了:誰想把這丫頭片子跌個七竅流血?!」小環說。 小環嫁到張家和婆婆從沒大吵過。這回誰也別想攔她了。二孩去地裡鋤草,張站長去巡道,把多鶴也帶去幫著撿鐵道上的垃圾。 二孩媽手指頭指著她:「那臺階是讓孩子睡覺的地方嗎?」 小環把二孩媽的手指頭往旁邊一推,說:「我就讓她睡那兒了,怎麼著吧?」 「那你就存心要讓孩子滾下來摔壞!」 「你怎麼把我想那麼好啊?我想讓她摔死還費那事?自打她兩個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兩條腿一拎,頭沖地一撒手,我還等到現在幹嗎?!」 「問你呀!你想幹嗎?!」 小環眼淚一下子上來了,她獰笑一下:「我……我想幹嗎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給宰了!我肚裡掉下來那條小命還沒人償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著,我就是要替我沒見天日的孩子索他們一條命!」 二孩媽知道小環潑,但從來沒領教她的毒勁。她本來是怪罪她的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臺階上,現在看她一雙埋在厚厚的腫眼泡後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說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幹出什麼渾事來。 這時二孩回來了,氣喘吁吁的。 「幹什麼呢?!」他大聲說道,「一裡路外就聽見孩子哭!」 「半拉兒小日本的丫頭片子,把你們稀罕的!傳宗接代!讓殺人放火的日本雜種傳去吧……」小環簡直是歡天喜地地朗朗叫駡。 二孩幾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進了他們自己屋,上半身還擰在門外,臉上還是帶些狂喜。 「小日本還沒把你們禍害夠?現在還請進家門來下狼崽子……」 二孩終於把小環整個人拽進了門,把門狠狠關上。他奇怪母親怎麼會忘了,小環在這種時候能夠理會嗎?他自己對癱在地上哭鬧的小環半閉上眼,走到炕前,脫了鞋坐上去。他對小環的罵和鬧都是不聽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煙抽完,小環果然只剩下抽鼻子聲音了。他還是不朝她看。 「過不了。不過了。」小環喃喃地說,顯然發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裝了一鍋煙,把一根火柴在鞋底上穩穩一擦。 「現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准定連撈都不撈我,准定連繩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張良儉?」 二孩看看她。她已經爬起來,渾身拍土了。 「我說得對不對?你才不拿繩子撈我呢!」小環說。 二孩皺皺眉。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為啥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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