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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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環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廢物,心太軟,為「父母、哥、弟、妹亡」那幾個字心裡正不得勁。叫竹內多鶴的小日本婆是個孤兒,才十六歲。 「孩子,快吃吧。」二孩媽把一個高粱饅頭抹了點大醬,又夾了一截雪白的蔥,塞在叫竹內多鶴的小日本婆手裡,「懷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陸續拿起筷子。誰都不想說話。儘管每個人都想說: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麼死的。 從那個晚上,小環和二孩都松了口氣。孩子懷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兒去了。夜裡二孩把小環摟進懷裡,小環不當真地反抗他,一邊小打小鬧一邊說,他從小日本婆那兒吊起胃口,不過是拿她朱小環充饑。二孩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辯解,沉默而熱烈,讓小環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饑,他對她「饑」得厲害。 小環睡著了,二孩卻一直醒著。他想「多鶴」這名字古怪,但寫著好看。他想他以後會把這個名字叫順嘴的。他翻了個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塊青白色。他想,多鶴這個陌生的東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會再那麼難以熟識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個半夜,是個女孩。分娩很順利,產婆是從縣裡請來的,懂一些日本語。張站長到縣城醫院花大錢請半個東洋人的產婆自有他的盤算。他不願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從誰肚子裡出來的。多鶴的肚子剛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裡不出門了。小環回到娘家住了四五個月,直到孩子滿月才回家。人們再看見小環,就見她抱著披桃紅斗篷的嬰兒招搖過市。問她哪兒來的孩子,她會說:還用問?當然是早上拾糞拾來的!要不她就說:刨人參刨出來的!假如說孩子長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對了,醜媽養個挑花繡!有那刻薄的說:小環,怎麼閨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嗎?像我還不讓媒婆操爛了心?天下有幾個張二孩那樣的大傻瓜 小環從娘家回到張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媽的小腳邁著喜洋洋的碎步跑來,叫小環快去看看剛滿月的大胖閨女。 「二孩在她那兒吧?」小環問道。 二孩媽當然明白兒媳婦的意思,小腳生風地趕緊退出去,一會兒二孩就被叫了來。 「你使那麼大勁白使了,弄出一個賠錢貨來。」小環說。 二孩本來滿心歡喜來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話出來,把他堵在了門口。他轉身要走,小環叫起來 「又去哪兒啊?」 他頭也不回地說:「接著使勁去呀!」 小環把他一把拖回來,惡狠狠盯著他半閉的駱駝眼。他就那麼讓她盯,盯了一會兒,小環給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點調情探問,又有一點譴責怨怪。二孩二話不說,一巴掌打回來。小環明白丈夫沒有喜愛上多鶴,他理直氣壯,絕不吃她一記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環都沒去看孩子。從她的窗子,能看見多鶴在院子裡過往,步子急急的,頭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髒水出來,就是端一盆熱水進去。多鶴的胸脯沉甸甸的,臉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態、姿態都和生孩子前一樣,隨時要給人鞠躬,但小環覺得她的神態、姿態和過去截然不同了。這是個自以為有人撐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來回走動,她儼然當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張家院子走成她的佔領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後特有的那種大太陽。小環像往日一樣十點多鐘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煙。院子裡的木屐聲從北屋一直響到鍋爐房,然後又好大一會兒沒有動靜。家裡只有多鶴和小環,算上剛滿月的閨女是兩個半女人。小環穿上衣服,披了一塊披肩,仔細地梳著頭髮。然後她走到院子裡,抽下披肩,把碎頭髮和頭皮屑抖下去。這時她聽見鍋爐房有人哼小調。日本小調。她湊到鍋爐房的窗子上,看見裡面雪白的熱氣蒸騰著一大一小兩團粉紅的肉體。用來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軍鋁鍋,是日本投降之後扔在火車站的。鋁鍋夠深,卻不寬大,多鶴在盆上架了個凳子,讓長條凳橫跨在兩邊盆沿上。她抱著孩子坐在凳子上,從鍋裡舀水給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舉著葫蘆瓢,把水澆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燙,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個挺,那小調也冒一個尖聲,像是小女孩被撓了癢癢,笑岔了音。熱水經過了她的身體,調合了她的體溫,才落到孩子身上,於是水一點也不讓孩子怕。孩子當然不會怕,孩子在她母親肚子裡的一包熱水裡泡了十個月呢。十點多的太陽還在東邊,拆去煙囪的牆留了個圓窟窿,從那裡進來的太陽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個地上的月亮。孩子貼在母親胸口上,安詳極了。多鶴的身子脹鼓鼓的,不僅是兩個奶子讓奶汁灌得要爆開,她整個身子都圓圓飽飽,灌滿奶汁,一碰就要流出來似的。這樣的母子圖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燒的…… 她看見多鶴彎腰拿了一塊毛巾,把孩子裹了進去。她趕緊往邊上一閃,她可不願意多鶴髮現她這麼眼巴巴地看她們。多鶴沒有看見她——她嘴裡哼著的小調順暢連貫,證明她顧不上看任何東西。她水淋淋地站起來,走到五月陽光塑成的柱子裡。一個濕漉漉的小母親,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沒差多少,肚臍下面一根醬色的線,直插進兩個大腿間的一大蓬黑絨毛裡。那裡長了有小半個腦袋的毛髮,而多鶴腦袋上長了兩個腦袋的頭髮。她的族類是個蠻夷的多毛的族類,因此在小環眼前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小環的身子深處一陣奇怪的扭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見的噁心了。不是,分明不是噁心。這陌生族類的小母親不知羞恥的身子讓小環看見了女人是什麼。她從來沒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作為女人是當局者,當局者迷。現在像是站在局外,看著窗內一個小小雌獸般的女人。小環苦死了。心裡沒一個詞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順序起來,鋪排成一個意思。她抓撓不住的意思,讓個能讀會寫的人來鋪排,大概會順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著的,是個女人透頂的女人——灌足漿汁的皮肉把凸處不知羞恥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處叵測地收斂,黑暗下去。那是個黑絲絨的誘陷,黑得像謎一樣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誘陷了多少獵手?它可不平白無故誘陷,它的誘陷全是為了最終能分娩出這麼一團粉紅的小肉肉。 小環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誘陷進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這團小肉肉裡。小環不知是妒忌還是動了感情,心裡和身上都一陣虛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實來,還要這誘陷做什麼?正如小環她自己,兩腿間是塊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節這天,小環才第一次正式看見孩子。 這天她剛起床,二孩抱著孩子進來,說多鶴想給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紅豆團子,在伙房裡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會兒孩子。 小環一看他的樣子便說:「你是抱個冬瓜嗎?有你這樣抱孩子的?」 二孩換了個姿勢,更使不上勁了。小環一把奪過繈褓,把孩子擱在她兩臂窩成的搖籃裡。她看看白胖的女嬰,雙下巴雙眼皮,才兩個月大已經活得很累了,懶得把眼睛全睜開。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麼就給搬到這女嬰臉上了,還有鼻子,還有那雙眉。小環輕輕從繈褓裡扒拉出一隻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頭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沒有這麼長的手指頭,這麼結實、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著孩子已經盯了半小時,小環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時不抽煙的。她的手指尖描著孩子的額頭、眉毛。她最愛二孩的一雙眉,不濃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頭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著了。真是個不勞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駱駝。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讓小環疼。二孩的哪一處又不讓小環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認,對自己也不承認。小環太好強了。 隨後小環總是讓二孩把孩子抱過來。孩子最打動她的一點是乖。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好哄的孩子。兩句兒歌一唱就樂,五句兒歌就睡著了。她想自己怎麼這麼沒出息,人家的孩子抱著抱著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這天全家給孩子取名,不能總是「丫頭、丫頭」地叫。一個名字取出來,二孩就把它用毛筆寫下來。總是取不上一個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張紙寫滿了毛筆字。 「叫——張淑儉。」張站長說。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學名叫張良儉。 「不好聽。」二孩娘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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