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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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孩已經出去了,他又噁心又好笑:老娘們總是要扯皮條。這是她們的天性,她們也沒辦法。打煤坯笨蛋都會,有勁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單獨打煤坯了。張站長預先替她兌好了煤粉和黃泥,摻勻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媽給她縫的紅底藍花的新棉襖,她還把剩的布紮在毛栗子一樣的腦袋上。綁頭巾的式樣是日本式樣,怎麼看都是個日本婆。她就穿著這一身新裝,跪在門口,迎接張站長從車站下班回來。又過兩天,張站長上班的規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門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帶系上。她做這些事情安靜得出奇,兩隻眼睛也認真得發直,弄得二孩媽和二孩也一聲不出。 雪終於化了,又等路幹了幹,二孩和母親乘著騾車往朱家屯去。張站長當然不會親自出馬去說和,車站交給誰去?再說堂堂站長不能那麼婆婆媽媽。當時他說要去接朱小環,不過是隨口應承,張站長隨口應承的事太多了,誰也不和他頂真。他托火車上的人捎了兩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參,讓二孩媽送給兩個親家。 二孩媽叫二孩別操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只會怕女兒讓張家就此休了。 「憑什麼休人家?!」二孩脾氣上來,駱駝眼也不怎麼倦了。 「誰說要休呢?我們是那種缺德的人嗎?」母親說,「我是說朱家四個閨女,數小環嫁得好,是他們怕咱們。」 最初二孩並不喜愛小環,娶她也是公事公辦。有一陣他還怨恨過她,因為小環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後二孩聽朱家屯一個同學說,小環是朱家的老閨女,慣得沒樣,熟人都知道她能鬧,沒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後剩成個老姑娘,把她歲數改小兩歲。二孩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他喜愛上了小環。小環很爭氣,結婚的第二個月就懷上了身孕。四五個月的時候,鎮上的接生婆說小環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懷了個兒子。從那以後不僅二孩,連張站長和二孩媽都開始忍受小環的壞脾氣,一面忍受,一面還賤兮兮地笑著捧場。 小環的脾氣突然變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後。七個月大的胎兒竟有一歲孩子那麼大,那麼全乎。二孩對這件事從頭到尾的經過幾乎沒什麼記憶,只聽母親和親戚朋友們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環如何遇上四個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們跑散,如何爬上一頭在路邊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載她和日本兵賽跑。最後也不知該把賬算在日本兵身上還是那頭牛身上:牛跑著跑著拿起大頂來,把小環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遠——小環提前臨盆了。 二孩記得最清的是小環的血。小環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來,縣城醫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環的血。他兩隻血手張著,問張家老兩口和小環的男人張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給他一句話。二孩說「留大人。」二孩爸媽一聲不吱。老大夫卻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聲告訴他,就是保住小環一條命以後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壞了。二孩媽這時說:「那就留孩子吧。」二孩沖著正要進去的醫生後背喊:「留大人!把小環留下!」醫生轉過身,讓他們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張站長再一次代表張家宣佈: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條命的話,就保住張家的孫子。二孩一把揪住醫生的脖領:「你聽誰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環的當家的!」 其實二孩不記得他說過這些話的。這些話是他妻子小環後來學給他聽的。小環說:「你可真夠驢的,把那老大夫差點嚇尿了!」二孩後來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說了那些把老大夫差點嚇尿了的話,就說明他喜愛小環。不是一般的喜愛,是寧肯衝撞父母、冒著給張家絕後的危險、巴心巴肝的喜愛。 進了朱家院子,小環的父母把幾條凳子搬出來,讓親家母和女婿一邊曬太陽一邊喝茶。朱家在屯裡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畝好地,還做些油料生意。小環母親連喊帶嗔罵,才把小環叫出來。她叫了二孩媽一聲「媽」,馬上把臉偏過去,對著她自己母親,兩眼的吃驚,說:「穿新襖的那位是誰呀?咱請他了嗎?咋有這麼厚的臉皮呢?」她咬字特狠,才不管傷不傷情面。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兩口陪著二孩媽乾笑。二孩心裡直為小環的深明大義而舒展,她把這麼大一樁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慪氣。從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環並沒有把實情告訴他們。 小環的圓臉上總掛著兩個潮紅的腮幫,一對微腫的單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在裡面,因此什麼時候見她,她都是一副剛剛醒來的樣子。她嘴巴很厲害,但也特別愛笑,笑起來左邊腮上一顆酒窩,嘴角挑上去,露出一顆包著細細金邊的牙齒。二孩討厭任何鑲金牙的人,不過在小環臉上,那顆牙在她的笑顏中一閃一閃,倒沒敗壞她的容貌。二孩認為小環不是美人,但她特別容易討人喜歡,對誰都親親熱熱,罵人也不減親熱勁。 小環父母拿出一包烙餅,說夠他們仨路上當午飯吃了。 小環說:「誰們仨?誰和他們一塊回去呀?」 她母親在她頭頂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帶回婆家的東西收拾收拾,娘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環這才擰著脖子,斜著下巴進屋去。一分鐘時間,她已經出來了,頭上紮著頭巾,棉褲綁腿也打好了。她當然是早早把東西收拾好了:聽見二孩和他母親進門,她已經把該帶的東西歸攏到了一塊。二孩很少動作的嘴唇稍微翹了翹,他覺得小環還挺給他省事的,胡鬧、收場都恰到好處。 第二章 四月的一天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環起床上廁所,發現大門的門閂開著。那時天剛亮,小環猜不出誰會那麼早出門。昨晚一場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小環看見雪地上的腳印從東屋起始,進廚房繞了一下。再伸向大門外。北屋住的是二孩爸媽和小日本婆。 小環回到屋裡,晃醒二孩,對他說:「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睜開眼。二孩從不問「你說什麼」,他把那雙駱駝眼睜到極限,就表示他認為你在胡扯,但他想讓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媽好茶好飯喂了一頭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歸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來。他不在乎小環在一邊滿嘴風涼話,說他還真饞那小日本婆,看來她小不點兒年紀,還挺會調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褲棉襖,一面問:「你跟我爸說了嗎?」 她只管說她自己的。她說七塊大洋,睡了幾十次,那是羅鍋子臥軌,直了(值了)。鎮上有幾家暗娼開的酒店,宿娼一晚還要好幾塊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張臉,對她說:「你閉嘴吧。下雪天的,凍死了人咋辦?!」 他說著往門外走,小環在他背後叫道:「急成那樣?別一跤把牙磕掉了,親嘴兒跑氣兒!」 二孩媽查了查東西,發現小日本婆除了帶走幾個玉米餅之外,什麼也沒拿。穿的衣服還是跟著她裝在口袋裡來的。都記得她當時仔細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褲褂,又仔細用鐵茶壺底把它們熨平,疊好,那時她就在準備逃跑的行李呢。一整個冬天,鋪天蓋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頭都沒凍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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