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漸漸擦洗出來的皮肉非常細嫩,兩耳下面還有一層茸茸的胎毛。一盆水成了泥湯,臉大致能看出模樣了,要是胖起來,這臉是不難看的。

  二孩在一邊看著母親洗泥蘿蔔似的把一個臉蛋洗出來:兩道寬寬的眉,一個鼓鼓的鼻子。因為太瘦,這臉看起來有點齜牙咧嘴。

  二孩媽說:「挺俊的,就別是殘廢。你說呢二孩?」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潑在一邊的溝裡,怕當院潑了馬上一結冰滑倒了小腳的母親。二孩媽跟了出來,說是先打個雞蛋湯給她喝,餓傷的腸胃一兩天受不了乾糧。她又派給二孩一堆差:去鎮上扯幾尺布,她給她縫個棉襖。二孩兩手抄進襖袖子,往門口走。母親想起什麼,顛著小腳,一溜踏著雪過來,把一張鈔票塞進他的袖筒,一面說:「忘給你錢了!扯藍底帶紅花的!」鎮上雜貨鋪一共兩種細花布,一種藍底紅花,一種紅底藍花。等二孩走到門口,二孩媽又說,「還是紅底的吧!紅底藍花!」

  「花那錢幹什麼?說不定是殘廢!」

  「殘廢不耽誤生孩子。」二孩媽朝兒子揮揮手,「紅底藍花的。啊?」

  「小環更不樂意了。」

  「有啥不樂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攆出去。」

  「咋攆哪?」

  「還用那口袋把她裝到山上,一放。」二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著玩。

  二孩扯了布回來,見母親和父親都在堂屋門口,從門縫往屋裡看。張站長聽見二孩踏雪的腳步咕吱咕吱地進來,回頭對他招招手,叫他過去。他走過去,母親趕緊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他。他從門縫看見小小的日本婆站起來了,側身朝他們,在照牆上巴掌大的鏡子。她站立著,跟鎮上的姑娘差不多高。二孩撤出身來,母親的樣子像白撿了便宜似的。

  「你看,她哪是殘廢?」她低聲說,「就是在那口袋裡窩的。」

  張站長也低下嗓音說:「外面人要問,就說是買回來給咱們做飯的。」

  二孩媽對二孩擺擺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母親進了伙房,看見一大碗高粱米飯上面堆著酸菜炒豆腐。母親說送進去的一碗蛋湯她眨眼就倒進肚子了,直怕她燙爛了嗓子。二孩媽囑咐說:「你叫她慢點吃,鍋裡還多!」

  「不是說不能吃乾糧嗎?」二孩說。

  「不吃乾糧能飽?」母親太高興了,顯然忘了她剛才的提醒,「你就讓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了。」

  「我會說日本話嗎?」二孩說,但腳已經順了母親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他推開門時,眼睛只看見兩條穿著黑棉褲的腿。那是母親的棉褲。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見了一雙手,手指頭不長,孩子氣未脫。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讓眼睛睜到這個程度,能虛虛地看見一段腰身和一雙手。這段腰身往後移動一下,當然是退著往後走的。突然地,一個腦袋進到二孩半睜的眼睛裡,並且是個腦瓜頂。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這是頭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沒准受禮的並不是他,他手裡的一大碗飯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這一拜。

  二孩一慌,半閉的眼睛睜開了,面前的腦瓜正好直起來。二孩臉紅耳熱,因為竟和對面這雙眼接上了目光。這眼太大了。大眼賊似的。大概是瘦成了這副大眼賊的樣子。二孩心裡又是憐惜又是嫌惡,把一大碗高粱飯放在炕桌上,轉頭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會兒也進來了,問他和她打了招呼沒有。二孩什麼也聽不見,只是翻騰著樟木箱。剛才和小日本婆對上的那一眼不知怎麼那麼讓他惱,讓他覺得他對自己都說不清了。父母眉飛色舞,有一點興妖作怪的高興。母親說,就算是納一房妾,咱張家也納得起。

  二孩統統以聽不見作答。

  張站長叫兒子別怕,他會和老伴一塊去小環家求和。小環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麼樣。過兩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個張站長,小環騰出空馬上有黃花大閨女頂上。

  二孩終於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親問他去哪裡,他不回答。等他從炕上拿了小環坐車蓋腿的那條小棉被。他們才明白兒子這就要去媳婦家。

  「雪下這麼大,誰出遠門?」張站長說,「明天你媽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紮綁腿的動作慢了不少。

  「四十裡路,萬一小環不讓你過夜,你還得再趕四十裡路回來。」

  「反正不能讓小環落話把兒,說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那不叫話把兒啊。」張站長攤開兩隻巴掌。

  二孩看著父親。

  「那叫實情啊!」張站長說,「日本婆買來為幹啥的?就是為生孩子的。當著她朱小環,背著她朱小環,這不都是實情嗎?你他姥姥的二十歲一個大老爺們……好,行,你今兒就冒著大雪追到媳婦家去,讓她誇你清白。」

  二孩媽一點不著急。她從來不像丈夫這樣跟兒子多話,因為她明白兒子對於父母溫順到了窩囊的地步。反而對於小環,他嘴上乖巧,其實該幹什麼幹什麼。

  「我不能看你們這樣欺負小環!」二孩說著,慢慢鬆開綁腿。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床去鍋爐房添煤,看見母親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看來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媽回頭看見兒子,叫道:「二孩,你來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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