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取了金耳環回來的女孩此刻站在十來步開外,她正好聽到了「自殺」二字。

  村長說是好樣的日本人,就好樣地死去。他決定由一個元老下手,給每人一個好死。那個元老槍法很准,兩次世界大戰都沒死成,這次如願要為國家捐軀了。就在這個擺放著他們先人靈位的神社前面,每個人都會體面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群落裡。

  女人們開始亂了,語無倫次地找著藉口,不願意接受「好死」。這些女人謝謝村長,請他別領導她們去死。孩子們不完全懂,只明白「好死」不是什麼好事,一律張大嘴,直起嗓門,臉朝天大哭。

  槍聲響了。只是一槍。人們看見村長倒在地上。什麼都是預先安排好的,村長領頭做好樣的日本人。村長妻子嗚嗚地哭起來,嫁給村長之前,她也對著母親這樣嗚嗚地哭過。現在她哭著就慢慢躺在了汩汩冒血的丈夫身邊,就像新婚夜哭著躺在婚床上。她活著的每一天都沒想過擰著丈夫的意願。女人們都嗚嗚地哭起來,村長夫人這樣給他們做榜樣,她們還想往哪兒逃。第二聲槍響後,村長夫婦成雙歸去。

  那個七十歲的元老放下衝鋒槍,看了看相依而臥的村長兩口子。他們的孩子全死在戰場上,現在老兩口趕去大團圓了。接下來是那幾個元老。他們站成一排,背也不駝了,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嘴裡拖出口涎,卻也不減莊重。老人們很有秩序,一個一個來,如同戰敗後糧食短缺,排隊領飯團子。幾分鐘之後,老人們的晚輩們全聚攏到老人們身邊,聚成永恆的全家福。

  不知為什麼人們漸漸安寧了,每個家庭都以老人為中心聚攏起來。孩子們還在懵懂,但感到一種奇特的安全。安全感使一直在嘶鳴的嬰兒們也靜下來,拇指伸到嘴裡,頭慢慢地扭來扭去。

  這時候一個聲音在叫喊:「多鶴!多鶴!」

  叫多鶴的十六歲女孩此刻瞪著一雙瘋狂的眼睛正看著這一切。她看見外祖母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所有人在此時唯一的恐懼是沒有一具自己的骨血熱熱地貼著你倒下,再一塊兒冷下去。女孩多鶴此刻決不要這種天倫相依。一家一家抱成了團,槍彈都打不開他們。槍手的樣子已經不像人了,滿臉滿手的鮮血。他的槍法很派用場,偶爾有叛變集體的人,魂飛魄散地撒腿朝廣場外面跑,他的子彈很輕巧地就追上了他們。他漸漸有了經驗,好歹把人們撂倒。撂倒就好辦了。他的子彈準備得很充分,夠他把死亡雙份地分發給每個人。

  叫多鶴的女孩看見槍手停了下來,她聽見什麼異樣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著,她已經辨別不出聲響是她的上下牙發出來的。槍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抽出一把插在腰間的武士刀。剛才他的射擊成績不理想,還需要他用刀返工。所有的返工也完成了,他看看刀,又用拇指在刀鋒上刮了刮,把它往身邊一撂。刀被熱血泡軟了。他坐下來,解下鞋帶,將它的一頭系在衝鋒槍的扳機上,另一頭綁在一塊石頭上。他脫下泡透了血足有十斤重的鞋子,襪子也是血紅的。他兩隻沾滿血的腳夾住連在扳機上的石頭,一個打挺。

  「嗒嗒嗒……」

  過了很多天,叫多鶴的女孩子滿腦子都是「嗒嗒嗒」的槍聲。

  聽了多鶴顛三倒四的敘述,五個村長先後跌坐在收過秋莊稼的地平線上,跟初升的太陽同一高矮。

  坐了十來分鐘,代浪村的村長站起來。四個村長也跟著站起來,誰都沒拍屁股上的泥土。他們得進村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幫著合合眼,拽拽衣服,或許還有一兩個需要幫著結束抽動、呻吟、活受罪。

  透過樹的枝葉看,五百一十三個男女老少像是在野外紮營,一齊睡著了。土地淤透了血,成了黑色。血真是流得闊氣,潑濺在樹幹和樹葉上。有這麼一家人,槍子都沒有打散,血也流成一股,從兩塊石頭之間的淺槽往稍低的地方湧流,卻過分稠厚,在石頭邊沿凝結出一顆巨大鮮紅的血球,凝而不固,果子凍一般。

  多鶴跟在自己的村長身後,血的氣味膨脹在她的鼻腔和喉嚨口,她快要悶死了。她本想找到自己的外祖母,但很快放棄了:大部分人都是從背後中彈,因此全是面朝下倒下的,她沒有一絲力氣和膽量去一個個地翻身辨認。

  原先村長們來崎戶村是要討論撤離「滿洲國」的路線的,現在明白了崎戶村的最終發言。在附近的日本村莊裡,崎戶村是頭目,因為他們是第一個從日本遷來滿洲開拓的。這時代浪村的村長突然捂住了多鶴的眼睛。他面前,是槍手的屍體。代浪村的村長和這個兩度參加世界大戰的老神槍手很熟。老神槍手靠在樹幹上,槍還在他懷裡,扳機上拴的石頭已經從鞋帶上脫落下來。子彈是從下巴射進去的,這時他那個成了空穴的頭顱祭器一般對著天空。

  代浪村的村長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罩在老神槍手殘留的半個腦袋上。看來沒有什麼讓五個村長插手幫忙的。那就點把火吧。

  代浪村的村長說話了。他說,應該這樣:每個村的槍手務必負責到底,保證在點上火之後再向自己開槍。村長們應答說,也只能這樣,只能依賴槍手的無私了。確實是個遺憾,槍手最終要把自己的遺體留給中國人或蘇聯人去處理。

  他們誰也沒注意叫多鶴的女孩子正悄悄地走開。一脫離他們的視線,她就狂奔起來,背後跟著好大一蓬頭髮。她不是個善跑的女孩子,如此瘋狂地奔跑,也去不掉兩胯的那點忸怩。多鶴要跑十多裡路,要冒險穿過蘇聯人出沒的鐵道,跑回村裡去告訴母親,村長要替大夥當什麼樣的家。她必須以她不善跑的兩腿和村長賽跑,趕在他前面,告訴她看見的那顆全家人的血凝結的血球,以及老神槍手對著蒼天的大半個顱腔,他七十多年的記憶、智慧、秘密念頭白裡透紅地飛濺在樹幹上。她得告訴村鄰們這些,讓他們在「好死」之前多一些選擇。

  就在她看到鐵道橋時,從崎戶村方向又傳來槍聲。多鶴腳步亂了一下,然後跑得更快。下了坡,就是鐵道橋,已經能看見鐵道上停的幾節火車皮了。一節車皮的門口蹲著一個蘇聯大兵,似乎在刷牙。多鶴臉上被樹枝劃出一些口子,此刻被汗水蜇得生疼。她不能從橋上過河,只有沿著山坡向下游走,找個水淺的地方趟過去。而往下游去的山坡上一律全是榛子樹,又密又野,跟它們一棵棵撕扯,她沒有時間也沒有體力,萬一她這點水性不夠過河呢

  多鶴並沒意識到自己在抽泣。世上竟有這樣徹底的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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