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八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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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女孩身心內,實際上存在好多個女孩。一時她為你這個犧牲感動,一會兒她為完全不同的犧牲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每個女孩都是多重矛盾體的混合。 那你會為愛情犧牲什麼? 犧牲……這詞不好,該重新命名。 你想命名「犧牲」什麼呢? 一時想不好,暫時先不命名吧。 他看著我,大致確定我是有病。他想她這病也不傷大雅。於是他凝視我的目光完全變成了裡昂的,充滿無命名的知覺。 我跟他別了之後,來到櫃檯上,要了紙和筆,留了字條給安德烈和勞拉。沒有永別的字眼,只有永別的意境。我找到了掛衣架上安德烈的外套。我把它取下來,它上面有他的克隆淡香。就是一顆善良、乾淨的心靈所該有的氣味,那種多年後將引爆一大團微痛記憶的清香。美好的東西,再新鮮都帶有一點兒陳陳的感覺。這便是昂貴物什的昂貴所在。安德烈外套上的氣息,該是幾十年歲月才能提煉出的悠遠、沉鬱。我發現我的眼淚把他的外套打濕了一片。裡昂毀壞的不是我心靈的忠實,他毀了我對愛的接受和給予的能力,他毀得最徹底的,是我對愛的胃口。一個人整個情感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亂了,他是幸還是不幸呢?他是殘缺了還是有了病態的增生? 我扶著劉先生走到櫃子花叢下,他說:天真好啊。 天的確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我在給安德烈的字條上最後一句說到我將把我所有的作品獻給他。當然這得他允許我獻,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我這樣一個斷腸人陪伴著另一個斷腸人,不知需要多久,我們才會康復,去迎接下一次斷腸。 劉先生指指長椅,說:燕子沒有了,就有點兒熱了。電燈泡你要不要吃? 我說:你呢?我去給你拿。 他說:好的。順便看看,「美琪」演什麼片子。 我一路小跑,回到房子裡。去為劉先生取冰淇淋。我心想他胡亂命名的某些話,竟有些詩意。他意思是說,「雨停了」,卻說成「燕子沒了」。FBI給我測謊,如果我把謊言說得像劉先生這樣無邪、優美,會留下怎樣的真與謊的記錄呢?我的成績是不是會更理想些?…… 問:你和那個叫裡昂的作曲家是什麼關係? 答:沒什麼關係。 問:你和戴維斯第一次見面,是不是在中國首都,一次聖誕晚會上? 答:在美國首都。 問:你是否參與過中國軍方的情報工作? 答:誰說的? 問:答是或否。 答:否。 問:安德烈·戴維斯先生是否和你談到他在中國的工作? 答:沒有。他一般不談把我屎都能煩出來的所謂工作。 問:那他跟你談什麼? 答:戀愛。 問:你認為他是真的愛你。 答:是的。 問:你若要他提供國家的一些機密,你認為他會答應嗎? 答: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任何一種機密都特乏味,更別說國家機密了。 我想著劉先生把冰淇淋叫成電燈泡,換了他到我的位置上,他說不定會把「情報」命名為「熱帶魚」或者「油炸臭豆腐」,或者「白郎寧手槍」、「雪芙萊轎車」、「大世界」。對於回歸于渾沌的劉先生,是非不再有了,真與謊同樣坦蕩。 冰箱裡的冰淇淋只剩了一層薄底。我趕緊跑進儲藏室。這裡有個小屋般的大冰櫃,裡面冰凍著一塊蛋糕。它是劉先生和瑪倫達的母親婚禮上的蛋糕。那個蛋糕寶塔的底座被保存了下來,按說該在第一個結婚周年紀念日由夫婦和朋友們共享。是什麼耽擱了這個意義深遠的「共享」?是劉先生躲避了它?因為他認為這座肥厚的奶油寶塔將他鎮在了裡面,永世地隔開了他和他心愛的菁妹?他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菁妹若是幸福了倒也罷,偏偏又是一年復一年的怨和憾,是等不及來世的相同一份無奈。 我不知在這塊古董蛋糕前站了多久,直到感到渾身冷透。 我回到劉先生面前時,他已睡著了。我母親借著我的眼睛打量著這個風燭殘年的戀人,借我的手替他蓋上一條毛毯,借著我的憐憫心看著他嘴唇微啟,一線口涎流出來,落到肩上,藕斷絲連地牽住這一頭和那一頭。那根口涎在太陽中閃出彩虹的七色。 我在離開那家爵士吧前還做了一件事:付清了勞拉、我、安德烈三人的消費。我一共給了經理兩百塊,隨便他倆再添幾巡酒,這個夜晚的開銷該不會超出兩百塊。我不知道我付那筆賬是什麼意思,是被人款待、救助得太長久了,想反串一下角色?還是有恃無恐——反正一貧如洗之後可以到劉先生這裡白手起家。那是我到美國後第一次付那麼大一筆酒、飯賬。在美國、慷慨一點兒也不讓我好受,而這一回,它至少沒讓我難受。 我到了劉先生家以後只跟王阿花保持聯絡。她在電話上說她腹內胎兒的新動作新表情。她還告訴我海青出了一次車禍,保險公司的一大筆賠款可以支撐他們兩年,他不必去給觀光客畫肖像了。她幫我中轉所有信件。其中多數是安德烈來的。他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告訴我他的生活,他新聽來的笑話。他說我丟在他那兒的衣服,該乾洗的他都替我乾洗了。他還說他第一次看見我,果真是在北京的一次聖誕晚會上。他說我那天晚上看起來很美麗、楚楚動人。 王阿花也轉來牧師太太的信。她總是談她為我組織的捐助活動有了怎樣的進展。王阿花從來不以任何形式向我講到裡昂。 我母親的感覺充實著我,讓我伸手驅開一隻被他的涎水吸引來的小黃蜂。我替我的母親還願,償了「白頭偕老」的人間第一願。還願的意願使我對這個老人少些嫌棄,除了毫不留情地掙他的錢之外,我對他做的該說是盡善盡美。 第二個月,醫生要我開始教劉先生英文。要教他最基本的名詞,這樣在我暑假結束,拾起學業時,其他人才有可能接著照料他。我教他,他學得很認真。我第一天教會了他「水、麵包、黃油」。第二天,我又教了他「蘋果、香蕉」。我看著一天天長進起來的老人,心想,壞了,你的美妙的無命名世界正在向你關閉,你正在被我領出那裡,向我們這個充滿命名的正確世界走來。你將再次背負起真與謊的負擔。 又一個月過去,我開始給劉先生一些小小測驗。比如說:我問:你吃的是什麼呀?他答:橙子。我們這些測驗第三個人肯定覺得頭暈眼花:我們是普通話、英文,以及我們自己發明的語言統統拿來的。 我說:這是什麼? 他說: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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