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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再找一個新竹籃。不,找八個。告訴你,一個你這樣的小可憐兒;在這個年紀,應該不難同時往八個竹籃裡放雞蛋。再過兩年,你就只能保持四個竹籃了。到了四十歲,一個女人只能守住一個竹籃。過了四十歲的女人,就難找到好的、新的竹籃了。你還嫩著呢,別擔心。用不著小臉蠟黃。

  謝謝你。

  不用謝。

  米莉,有件事想求求你:我可以住在你那兒嗎?我會非常感激你的……

  不用感激我。因為我不會讓你來住的。

  那好吧,米莉,再見。

  答應我,別再讓我看見你這樣灰心喪氣。

  我答應了米莉。掛下電話,我打了安德烈辦公室的電話。卻沒有人,留言機上是個陌生、蒼老的聲音。說若是找戴維斯先生,很遺憾,他已不在此辦公室了,請留下姓名……

  我想,安德烈正在準備赴任贊比亞;正在走向副大使單間辦公室的途中。

  我再次給阿書打電話。接電話的再次是米莉。我馬上說:對不起,撥錯號了。我在機場候機廳走投無路地踱了一陣步。這才給安德烈家裡打電話。電話留言機上仍是他尋開心的聲音:如果你是我親戚,請按「l」;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請按「2」;如果你想推銷東西,請立刻掛上電話……我留了言,請他儘快到機場來。我撒謊說我只能呆幾個小時,是來華盛頓辦趟急事餘下的一小截空閒。

  晚上六點我見他迎著我走過來。他穿一條牛仔褲,一件紅格子襯衫,臉有些虛腫,還是蓄著鬍子。看上去他從芝加哥走了之後,就從此留起鬍子來。他著裝和形象的突變,讓我感到他瞞了我什麼。

  他哈哈笑著擁抱了我,說:你這樣盯著我看,讓我誤認為自己挺漂亮。

  我說:你是挺漂亮。你挺適合留鬍子。

  鬍子嘛,為了暖和。

  夠暖和了——已經五月底了。我帶些戳穿他的意思。

  你來辦什麼急事?他問我。

  面試一份工作。我隨口胡謅。

  好極了!祝賀你!他將我夾在胳肢窩下,使勁一勒。一個人在雨裡呆了一整天,突然走進一個帶大壁爐的敞亮房間,就是我此刻的感受。安德烈的內心與外形,對於我,永遠是窗明几淨、暖和乾爽的屋,帶有一個明媚的壁爐。之前無論我多麼心灰意冷,一旦進入這屋,便渾身炸起細小活力的火星。

  那個理查·福茨,讓我代他祝賀你。我說。

  去他的祝賀。安德烈說。突然又想到什麼,他問:這王八蛋怎麼還跟你有聯繫?

  上禮拜四我做完測謊試驗,他送我……

  什麼?上禮拜四,你做了測謊?

  他的樣子像要扇我。

  我說:啊。怎麼了?……

  誰讓你做的?!

  不是說,對於你的新職位,這次測謊很重要?那個國務院安全部的傢伙也說……

  他們統統是王八蛋!你知不知道?這些人耍起特務流氓來,你就跟他們豎豎中指,然後告訴他們:美國法律精神是:我是無辜的,直到你證實我有罪。為什麼你要配合他們?!你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愚蠢!……

  他丟開我,大步朝前逕自走去。

  安德烈的暴怒更讓我感到,在我和他之間,從他去芝加哥那天起,一個謎就開始存在。

  我追上他,問:到底發生什麼了?

  他意識到自己的俄羅斯脾氣,站下來,嘟噥著向我道歉。他說:他們的惡劣,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然後他看一眼表說:你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

  我說:嗯。

  改個航班。

  不行,這不是能改航班的那種機票。

  那就讓它作廢。我給你另外買張機票。

  我跟著安德烈回到他的房子。那一夜我跟他話都極少,我奇怪他沒飲一滴酒。我卻為自己倒了一杯紅葡萄酒,說:你不要來一杯?

  他笑笑說:我前兩天忽然意識到,好酒不該給壞心情去糟蹋。

  你現在是壞心情?

  我說的是前兩天。他見我還想打聽,就說:等我心情徹底好轉,你再跟我打聽。

  我記得我暈沉沉地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安德烈已去上班了。我一向很驚訝他那麼高大個人怎麼會有那麼細微的動靜——他在我睡著時,輕得跟魂似的,從不驚擾我的睡眠。他在床頭櫃上放了半杯水和幾粒維生素,一堆硬幣,一把去室內游泳場的鑰匙。他總是擔心我出門忘帶硬幣,乘公共汽車或地鐵或打發乞丐,都會犯難。他也總是逼迫我吃維他命,卻並不用語言強迫,而是把它們擱在我跟前,水也替我倒好,意思是:看你好不好意思不吃。

  我一粒一粒地吞服維他命,嗓子哽噎:此生不會再碰上比安德烈更珍視我的男人了。之後我去淋浴,洗頭髮。我發現安德烈這個舒適的窩可真有腐蝕力。等我從淋浴裡出來,我便失去了再投入貧窮生活的氣力。我照常站上電子體重器,看自己這「命一條」還剩多少斤兩。

  當我裹著潔白鬆軟的毛巾浴衣,坐在餐桌邊喝咖啡時,我像未來的戴維斯副大使夫人那樣閑閑地翻看著報紙。報紙下有一些拆開的賬單和信。一封信的字跡相當眼熟,我從它的雋永、略微的神經質上判斷出來,它出自裡昂的手。我趕緊展開它。

  信不長,相當客氣,大致內容是說他與我只存在濃厚的好感。而他真正愛的,是一個畫畫的女孩。他為自己那天的行為道了歉。

  所有的溫暖、閒適,一下全消失了。我覺得什麼東西戲弄了我。我無法確定,被戲弄的感覺是不是被「好感」這個詞刺激出來的。我飲完最後一口黑咖啡時,心想:那些莫名的美好感覺總算給命名了。如此將就、蹩腳的命名。

  我已記不清楚在安德烈那兒呆的三天我都做了些什麼。我只有一個印象,就是我在不斷地熨燙衣服。躲藏在熨衣服這樁事後面,我可以好好發呆。或許,可以頂放肆地胡思亂想。

  面對著四十多年前與我母親不辭而別的劉先生,我盡情地跑神。這個四十多年前做了天涯斷腸人的老人,此刻正一層層打開他情感的木乃伊,讓我接近他封存的青春。他娓娓地講述,每講幾分鐘便進入一段美妙的癡呆,然後他會說:菁妹,麻煩你給我一杯梧桐樹。我便去為他端一杯礦泉水,或者牛奶。我至多不會超過三次誤差,就猜中他真實的意圖。他有時會懷疑我是否在聽他講話,他便拉拉我的手,說,我剛才說了什麼?

  我便回答他剛才說了什麼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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