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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安德烈看著他。他嘴角帶一點兒笑,心想這小子做惡棍的手勢倒做得挺漂亮。

  幹嗎?安德烈問,憋住一個樂子似的。去湖邊死一個?

  裡昂,你少發神經。我說。

  你閉嘴。我跟他去湖邊,沒你什麼事。

  安德烈,別理他!……

  放心,我不想去湖邊。更不想跟他之間死一個。

  他把車鑰匙捅進匙孔,裡昂走到車子前面。

  我不想找你玩命。

  那玩什麼?

  我跟你好好談談。

  你跟我?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共同話題。

  裡昂把臉轉向我,說:我跟他只有一個共同話題,就是你。

  好極了。安德烈說:不就是她和你的關係嗎?我都清楚。

  我的喉嚨乾澀而冰冷。

  裡昂也沒了話。

  安德烈說:她都告訴我了。他對我說:快進車裡去,外面太冷。

  我不知怎樣就已經坐進了車裡。裡面的寒冷被壓縮了,冷得更質感。我也不知道車怎麼就動起來了。裡昂怎樣被甩開。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我感覺的恢復,是安德烈伸過手來替我系安全帶。

  我說:是FBI,還是安全部的人告訴你的?

  告訴我什麼?

  你剛才說你全知道了……

  誰也沒告訴我。

  要不要我自己親口告訴你?

  等你準備好的時候。你現在沒有準備好。

  我準備好了。

  我沒準備好。你得給我一些時間來做準備。

  我沉默下來。五分鐘後,我再次開口。

  安德烈,是不是因為你猜到了什麼,你突然決定連夜開車來芝加哥的?你至少兩天沒睡覺。你睡不好覺的時候不刮臉。

  他對著路面笑笑,說:今後看來很難騙你——你的觀察力太厲害。往後的一輩子,我出了任何事都得記住刮鬍子,不然就讓你看出來了。

  我心想,他用「往後」,「一輩子」這樣的詞,是寬慰我還是寬慰他自己?

  是不是因為這個,你開了十六個小時的車?……

  十四小時。我一生中第一次吃飛車罰單。

  就為了你的猜疑?那你停下車,好好聽我說。

  我跟你說了,我沒準備好。

  你什麼時候能準備好?

  也許明天,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準備好。

  我看著他的側影,濃密的長睫毛有些無力。我不必看他的眼睛,也知道它們是呆呆的。

  只要我還打算跟你繼續,我就不準備聽你講你和另外一個男人的事。這樣是為我自己好。我從來不自找傷害。安德烈說。我當過兵,對於一切有意無意的傷害,我都避開。

  你認為我傷害你了嗎?

  我認為你的良知健全。

  我發現他的車在同一個路口兜圈子。

  他又說:你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國家,你總得有些人來幫你。即便這些幫助不是實質性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我為什麼不能理解呢?我今天邀請裡昂,就因為他給了你我不能給的——他的膚色、模樣、他的中國氣質。我沒說錯吧?他給你營造了一種中國氣氛,是不是?在講這段話的過程中,他吃力地在說服自己。

  我從來沒好好想過這些。所以我握住安德烈幫我找到的頭緒,往下順理。但我沒把握安德烈替我找到的頭緒果真是頭緒。

  安德烈感到我的沉默是不妙的。他把手伸過來,暖洋洋地蓋在我的手背上。

  我祖母說,對於生活,別去分析它,去過它。他說。

  安德烈的高尚讓我氣也喘不過來。這高尚讓我窩囊。

  他轉臉看看我,說:假如你做了任何需要我諒解的事,我想你已經得到了我的諒解。

  我突然明白我窩囊在哪裡:一個人只小小行了回竊,得到的發落是:「無論你幹了什麼,你都被寬恕了。」這人必定辯解:「可我並沒有犯什麼了不得的罪過,我只是……」裁決者卻說:「不必解釋,我並不需要你的解釋;不管你犯了什麼了不得的罪過,我已經決定寬恕你了。」……於是這個小小行竊的人感到這寬恕太富裕了,太過剩了,太闊大無邊、無所不容,因而也就太不原則,太不分青紅皂白。這個小毛賊幾乎覺得委屈和憤憤不平;這樣的寬容簡直大得包羅萬象、藏汙納垢、不了了之;它的寬宏大量能容得下殺人放火的滔天罪孽,對一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活活是浪費!因而在他領受這份寬恕時,他心裡便嘀嘀咕咕,老大的不服氣;他無以受用這份恩德,卻得領情。而誰能領下這樣一份博大的情分呢?……

  我能這樣稀裡糊塗領情嗎?在我被寬恕、被救贖的餘生中,這情分不是鋪天蓋地、天羅地網一樣嗎?……在安德烈離去後的兩天裡,我便是這樣滿心窩囊,又是滿心感恩。我有著一張狗似的尋尋覓覓的臉,走進「測謊實驗室」。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麼,但我大致清楚我沒說幾句實話。理查·福茨和大臉蛋一塊兒為我送行,祝賀我們之間的合作終於結束。他們沒告訴我測謊的結果,我的多少謊言被識破。也許他們認為我也學過前蘇聯克格勃的「深呼吸反測謊技巧」。總之,他倆把我送進電梯,鬧喳喳的熱情包裹著我。讓我半點也別想看清我的測謊成績。大臉蛋說他買了去中國觀光的團體票,要我介紹幾家好吃便宜又衛生的館子。我滿口答應:「好啊好啊——我回去好好想想,再把那幾家館子的名宇和地址列下來,寄給你。」

  「謝謝,謝謝!」

  「哪裡,哪裡。」

  便衣福茨是兩個便衣中較為沉靜的。見大臉蛋跟我處得如此難捨難分,他眼裡閃過藍色的輕蔑,意思是我跟大臉蛋戲都過了。

  他等我們熱鬧完了,很帥地走上來。他今天穿了件種玉米老農的背帶褲,卻顯得尤其相宜。

  「代我恭賀安德烈·戴維斯。」

  「好的。」

  「你至少該問問恭賀他什麼。」

  「隨便恭賀什麼。」我真正要恭賀的,是你們不再煩我了。把我擱進檔案夾,厚厚實實的真話與謊言,緊挨著賽珍珠、福克納、系主任和劉先生。

  「他要出任副大使了。還有,你們的婚禮,我真願意參加。」

  「我也願意邀請你。」你可別拿我的話當真。我現在已學會了美國式的熱絡:動作特大,有口無心。

  「你真願意邀請我,我一定來。」

  「阿書會在那兒。」你和她的「性邂逅」有沒有突破?顯然有所突破,因為阿書專門打電話給我,要我好好打聽一個聯邦調查局的便衣年薪到底有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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