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八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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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昂說:最上乘的鮑魚並不需要任何佐料。 安德烈指指我說:她一般不吃生海鮮,沒有佐料她更吃不慣。 你還吃不慣什麼?裡昂把那副懷有淡淡惡意的笑容朝向我: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吃不慣什麼? 他的挑釁和挑撥寒光畢露。 我說:安德烈記得住我所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裡昂冷笑著說:我可從來不知道你那麼挑剔。 我也冷冷一笑:我在挑剔得起的時候,就挑剔。 安德烈有些嫌煩了,用過大的力氣去嚼一塊僅有麻將牌那樣大的咖啡蛋糕。有四十八小時老的胡茬在他痙攣的腮上舉出鋒芒。 你好像真有那麼嬌貴似的。裡昂說,似乎對我突然擺出「預科外交官夫人」的譜感到噁心。 沒錯,在嬌慣我的人那裡,我就這麼嬌貴。我是變色龍。有人體貼,我就特領情地讓他體貼。我忽然心裡一熱,安德烈是惟一在意我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的人。聖誕節期間,安德烈的母親好言好語勸我嘗一點兒藍起司,安德烈立刻護短地說:她不喜歡藍起司。他母親仍不饒我,說:這是我開了一小時車去專門買的!他說:不能因為你開一小時車她就該來一場過敏吧?我拼命睜大眼睛,使眼淚蒸發掉。我意識到這世上不再會有比安德烈更在意我的男人。我從來沒有認真體味過他的體貼有多細膩,而一旦體味到,卻要永別他。我心底的最黑暗處,有一份秘密的供認:我背叛了安德烈,背叛他的是非自覺的我,是我野慣了的知覺。 這時安德烈說:別受罪了,吃不慣就別吃了。 我發現我正用刀叉將雪白、彈性十足的鮑魚零割碎剮。 裡昂說:奇怪,一個平時連一個散黃雞蛋都捨不得丟棄的人,會這麼糟蹋最昂貴的東西。 他在暗示他對我不熟悉。暗示我的兩面性,欺騙性。 安德烈再次嫌煩地悶頭進食。他吃飯的秩序很嚴謹,冷菜、水果、主菜、甜點。有酒的時候,他哪道菜喝什麼酒,也從來不破壞規矩。他總是把酒杯在手裡輕輕晃動,讓杯子裡的液體形成一個微妙的漩渦,然後他深深嗅一下。他的品酒總是從視覺和嗅覺開始。 我說:沒錯,我這人不配好東西;給了我好東西,我就糟蹋。 你對自己倒看得挺透徹。 那可不。 所以為你犧牲的人,也是白犧牲。 如果是一個腎,那你千萬留著。我代表普天下的女人謝謝你了。 我們唇槍舌劍,語調是玩笑的。但安德烈知道我們不在開玩笑。 你要為誰犧牲一個腎,裡昂?安德烈問,腔調是酒足飯飽,閒情逸致的。 你覺得天下有女人值當你的犧牲嗎?裡昂反問他。 值當不值當,全看你自己怎麼衡定。安德烈看著我,口氣平淡地說:我覺得我的犧牲很值當。 裡昂的聲音突然拔高:別逗了,你是說,為她你肯犧牲?認為你的犧牲很值?! 安德烈不回答,兩手不緊不慢地在雪白僵硬的細麻餐巾上擦著。 裡昂說:至今為止,你犧牲了什麼?要我看,是她在為你犧牲,讓FBI折磨她!你見到她焦頭爛額的時候了嗎?你知道她因為FBI的打擾丟了餐館的工作,失去獎學金嗎?!你親眼見到她從物質到精神崩潰的狀態沒有?!請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犧牲?以什麼方式犧牲? 我說:裡昂你閉嘴。你根本不瞭解安德烈…… 你閉嘴。裡昂的瘋還沒發完。幸虧馬尾辮綁得結實,不然他會還原成跟王阿花廝打時的瘋人形象。他說:你們倆都閉嘴,你們這種可憐蟲,也配來跟我談犧牲? 安德烈嘴張開,好像要哈哈大笑,卻又不忍打斷他激昂的瘋狂似的。 裡昂卻站起身,向門口走。似乎這室內的空間不夠他瘋的。 你站住,安德烈說。 裡昂站住了。轉過身。如果他手裡有衝鋒槍,現在就是他把我們全禿嚕了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地鐵上認識他,直覺到他身心內有種危險。我這直覺此刻完全被證實了。 裡昂顯得很挺拔。一種自我正義使他感到悲壯。因而他顯得年輕極了。牛虻式的年輕。 你想說我這個藝術癟三除了「命一條」,一無所有。我狂什麼,對吧?而你們連「命一條」都沒有。你們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都早早賣給別人了。你拿什麼去為她犧牲?你的命從二十多歲到六十五歲,已經被你自己出賣出去了。你還想再辯駁什麼?! 我一點兒也不想辯駁。安德烈說,我叫你站住,就是想提醒你,你還沒付帳。 裡昂還沒反應過來,安德烈已招呼侍應生把賬單送過來了。 我原先是想款待你。不過我改變主意了。安德烈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元和兩張二十元的鈔票。同時對裡昂說:小費我幫你付了。 裡昂若有瓶硝鏹水,准會一掄胳膊照著安德烈的面孔潑過來。他一貫仇恨暗藏的開銷,乘他不備冒出來敲他一悶棍。他在這種局面裡,再哥們兒的人他都會立刻翻臉,推翻一切前情。因此安德烈此刻在他眼裡,就是個突然從黑暗裡跳出來暗害他的匪徒。 我想安德烈怎麼會這樣快找准他的要害。 裡昂的眼睛掃了我一眼。他這副目光讓我覺得恐怖。 安德烈說:你說我把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賣掉了。謝謝你的提醒,我這個出賣了自由的奴隸用他的賣生錢宴請一個自由人,這不很滑稽?也很不公道。我也許真像你講的那樣,把生命的主要段落出賣了,但我換來的是尊嚴。是給一個女人起碼的體面生活的力量。假如我一旦失去這個尊嚴和力量,我根本不會去走近任何一個女人。尊嚴和生存能力,給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去愛女人的條件,沒有這條件,你連雄性也沒有。 安德烈聲音平實。他此刻的英語很怪,完全沒有美國式的流暢,那連湯帶水的懶散發音。他像個外族人將英文講得很地道,卻不敢在任何字眼上含混,也不敢在句子裡亂加語調,個個字都吐得賣力。因而在我聽來,他的誠懇似乎來自辛酸、來自一種過來人的長輩式的辛酸。 這時安德烈招了招手,叫人把他的大衣拿來。然後他穿上大衣,對我一擺下巴。我吃不准是否要跟他一塊兒走。但我很快決定我不願和裡昂留下。我跟安德烈向門口走去,路過的每一桌,人們都表示出他們清淡高雅的反感。他們想,這些人一定跑錯門了。 裡昂卻在停車場截住了我們。他像是實在找不到能殺死安德烈的武器,但渾身灌滿殺戮的激情。 我一下擋住他。我說:你想幹什麼? 我的樣子和我這句話一定都蠢裡蠢氣。我對安德烈說:你快上車。 裡昂說:我們去湖邊。他用大拇指戳一下腦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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