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八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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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裡昂的爭執已開始重疊。「噝啦啦」的煎蛋聲也與我們的話語重疊起來。 裡昂的下巴指一下安德烈的脊樑,說:他會為你犧牲什麼?如果他為你犧牲,你早就可以請FBI去見鬼了。正因為他不想犧牲他的所謂前途,你才必須忍受FBI的騷擾。請問他到底為你犧牲了什麼?!…… 即便這樣,我也不需要誰為我犧牲一個腎。我說。我明白我惡毒起來風度也不錯,不亞于裡昂。我柔聲細語地揭了他的底。他的不堪入目不堪回首的痛處。我的惡毒含蓄小巧,如同閨秀氣十足的漂亮匕首。 他果真被我一刀刺中。眼睛的黑色褪敗了。他的視野一片慘白。他想:這是個多歹毒的女人,我如果手裡有槍,立刻把這張白淨的面孔打個稀爛。它哪裡配男性們的吻?她歹意十足的微笑只配男人們的唾棄。 我看見裡昂在內心對我的唾棄,對一切女人的唾棄。 你們在談什麼?安德烈捧著兩隻完美的煎蛋回來。七成熟的半透明蛋白罩住兩枚一觸即碎的嫩蛋黃:看起來你們談得很投入。 我想,索性魚死網破吧。安德烈可以立刻止住國務院安全部以及FBI對他的要挾。老少便衣們也可以不必在疲乏不堪中拿我這麼個庸碌之輩當大人物——安德烈和我的關係一終止,他們便可以歇口氣,去哪兒度個假,愛老婆疼孩子。我呢,也可以好好做我的窮留學生,清清靜靜拿到我的學位,然後我要麼去做與裡昂相同的藝術癟三,要麼去做和他不同的藝術癟三。無論我做什麼,總落得一份清靜,誰來煩我,我就對他說:去你媽的。 這樣想著,我便覺得神清氣爽。 裡昂起身去取食物,我跟在他後面。我對他說:你用不著威脅我。你也威脅不著我。 他看也不看我地說:你敢確定? 完全確定。我說。懂中國一句俗話嗎?裡昂?叫做「赤腳的不怕穿鞋的」。 中國人裡昂說他不懂這句中國話。 我說:那你一會兒慢慢去懂吧。 你要幹什麼?!裡昂警覺地看我一眼。 我不幹什麼,就回答安德烈的提問。他剛才問我和你在談什麼。 我沒有告你黑狀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壞你們的關係。裡昂說。他那個害怕負責的天性冒上來了。 你沒什麼黑狀可告。我說。我得好好利用他對責任的恐懼。正因為他這份恐懼,他始終回避對我和他之間的感受命名。我與他所有的擁抱、親吻、觸碰都是無名分的,都不被他以任何名義去認領。反之,他可以對這些感受——無論生理的還是心靈的——一賴了之。這是我在借酒壯形時都沒有忽略的。一星期前,我靠在那很不牢靠的木樓梯扶手上,聽他說:那好吧,你跟我來吧。我跟著他向他公寓走去時,漸漸聽明白了他的話。他實際上說的是:那好吧,你可是自找的。我突然在他公寓門口駐步,酒全醒了。我說我不進去了,就在門口等他去穿外套。我看見他刹那間的自慚和追悔,但他很快如釋重負。他明白他和我都不屬那類人——享受一場純粹的、無雜念的肉體歡樂後,不追究它的情感屬性;在一場質變的肉體接觸之後,他和我不可能在無命名的感情下繼續蒙混。 裡昂這時說:我知道。那天你喝醉了,突然不進我的屋,我就知道你留了一手。 他冷笑著。 我鉗起一片粉紅的火腿。說:你盡可以篡改事實嘛,沒關係。我已經拿定主意了。 你拿定了什麼主意? 和安德烈分手。所以你儘管去告我的狀。殺一個人殺一次和殺十次是一個效果。 我轉身就走。裡昂叫道:唉!…… 整個餐館都回應他,一齊停了動作,看他要說什麼。我才發現每張座位都靜悄悄填滿了一位食客。 裡昂等人們又恢復了動作才說:我並不要你殺他一次或十次。 他的真實意思是:殺一次也好,殺十次也好,都是你的事,跟我可沒有關係。他走過去,抹淨了表情,落座。 我也在安德烈旁邊坐下。他笑嘻嘻說:你倆吵完了? 我不言語。 裡昂說:沒吵完也得先停下來,這樣的美味要一心一意地欣賞,吵架什麼時候都能吵。 安德烈使勁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恢復他漫不經心的樣子:最後決定殺誰?他笑眯眯的。溫和閑宜都像是真的。 我說:安德烈,這兩天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頓住了。因為我的手被裡昂死死攥住。雪白的細麻紗桌布掩蓋了那只手的絕望神情。我吃不准他的絕望從何而來。他或許是怕真相大白後,我就把我自己交給他了。如同交給他一個終生不可開脫的責任。亦或許,他想把剛才我們倆險些斷掉的情誼再續接起來。保持它的朦朧曖昧,保持它的無類別無名目無屬性,就像他即興在鋼琴上作的一段樂曲,讓知覺永遠不成長為自覺,永遠躺在生物性和靈性之間。知覺不負責裁決是非,知覺也不負擔柴米油鹽、房租水電,知覺是最自由的,如同芝加哥的流浪漢們,走到哪兒算哪兒。 裡昂說:我們剛才爭論的核心,是犧牲。 哇,這麼重大的主題。中午十二點之前喝酒不夠道德,我看十二點之前討論這樣重大的問題,不夠人道。安德烈說著,把一塊雪梨排送進嘴裡:還有二十分才到十二點。安德烈把表向裡昂亮了亮。 裡昂說:我們剛才不是討論哲學意義或者宗教意義的犧牲。那的確太重大。我們剛才講到男人和女人為情感是否該犧牲,什麼算做犧牲…… 什麼算做犧牲?安德烈問裡昂。 我說:比如一個男人在他愛的女人懷了孕的時候,毅然放棄了他喜愛的職業,投入到他憎惡的行當裡,因為這行當可以提供他愛的女人所必需的物質需求。再比如這男人不願放棄他喜愛的工作,而去出賣鮮血,甚至一顆腎臟。我想男人和女人在犧牲這個概念上,分歧就很大了。 你是說,出賣腎臟不是犧牲?裡昂說。他的手將我的手捏得太緊,切斷了血液循環。我的手變得冰冷冰冷。他看著安德烈:你說呢? 我?我想這也是偉大的犧牲。不過有點原始。為愛情獻出一枚腎臟?一個人只有兩個腎,那這犧牲太有限。 換了你,你會為你愛的女人犧牲什麼? 安德烈想了一會兒,說:反正我不會選擇那種野蠻方式的犧牲。 裡昂鬆開了我的手,臉上漫過一個不為人察覺的高傲笑容。革命烈士對所有貪戀生命吝惜肉體的人們,便是這個傲慢勁頭。他輕蔑地鬆開我的手,意思是,好吧,跟他去吧,看他會為你犧牲什麼。別說他只有兩個腎,他就是有十個腎也不會為你摘取一個。沒有犧牲,說到的「愛」便是天大的謊言。 那麼,你在走投無路的情形下,會怎麼做?如果你把那樣的犧牲叫做野蠻。 不會走投無路的。在這個國家,這條路堵了,你總能發現另一條路暢通。安德烈說,他見我切下一片生鮑魚叉向嘴裡,忙止住我,將一個調有綠芥末的佐料碟推到我面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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