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七十九


  「阿書對於我,有種奇特的刺激。你們的成長環境……」

  電梯的門開了。我一步跨出來,回頭說:「請留步。」

  理查的手一揚。他頭一次顯出疲憊。可能有那麼一瞬間,他對自己煞有介事所做的一切,突然感到荒誕。他竟然也意識到人性的限度,一旦觸及這限度,他也同一般人一樣覺出自己的不支脆弱。理查的肢體語言告訴我,他並非無懈可擊。

  星期六一早,我被門鈴聲吵醒。等我披上大衣,奔出臥室時。見裡昂已下樓去開門了。裡昂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他一般在清晨五點結束排練。從我醉醺醺闖上他的門那天傍晚,他決定搬過來同我做伴,直到王阿花從舊金山回來。在寒冷廣漠的空間裡,我們大致誰也碰不見誰,「做伴」是抽象的。

  我將頭探出窗口,看見樓下停了輛深紅色的車。一個穿米色風衣、戴黑色長圍脖的高大身影正踱著步。我一下子醒得十分徹底——這個高大男子是安德烈。

  裡昂把他領上樓來。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交換姓名,相互自我介紹。然後安德烈說:這麼大的空間可以開個室內網球場啦!……

  安德烈上來擁抱我。我瞥見裡昂避開眼睛。他說他正在通電話,就不陪我們了。

  安德烈問:這就是你跟我提到過的音樂家裡昂嗎?

  我並不記得我跟他講到過裡昂。

  我聽見裡昂在海青的畫室裡繼續通電話。隨口應著安德烈:是,就是他。

  我看出安德烈還想問什麼,但克制住了。因為我在搬家前告訴他,我的室友叫王阿花,是個女畫家。我見安德烈開始解圍脖,便說:在這房子裡,你不該減衣服,是該添衣服,一個冬天的寒冷都庫存在這兒。

  我到灶前去點火。這裡煮咖啡的方式很落後,我讓安德烈耐心些。他前後左右地跟著我,似乎這麼空蕩蕩的大屋,他不緊跟我就會失去我。他解釋他突然到來的原因:他昨天晚上發現一張航空公司贈送的機票馬上要過期,便當即乘了去機場的地鐵。他說那時已是半夜一點,他無法和我通電話。他打算早晨到了芝加哥再通知我,而他在機場一連打了兩小時電話都打不通:我這邊始終是忙音。他便去租了汽車,直接開來了。我想,他這樣解釋可真吃力啊。

  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盒雞蛋,裡面還剩四個。安德烈一眼看見蛋盒上的減價簽:幾角幾分。他拿起蛋盒,看一眼上面的日期:早就過期三個禮拜了。我這兒所有的食品:糖、麵包、麥片、餅乾、玉米油,全是那種白紙黑字的廉價物品。這些簡陋包裝的東西是對貧困者半救濟的出售。這所房子裡到處能見到如此的黑白商標:洗衣粉、洗碗液、洗頭水和肥皂。它們對安德烈來說,顯得刺目地陌生。

  他終於忍不住了,說:別忙了,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我說:咖啡都煮好了。

  他說:走吧走吧。

  他一分鐘也不想在此處多待,將我的絨線帽、圍脖一古腦扣上來。他感到這個空蕩蕩的大屋不容他。四壁掛著的王阿花與海青的作品都冒著一股年輕的怒氣。這股怒氣原是無處可施,而安德烈卻感覺到它是針對他的。

  我們向門口走去。安德烈忽然停住腳,打量了我一下,然後他取下我的圍脖和手套,往門邊的破扶手椅上一扔。他用自己黑色的純開士米大圍脖將我的頭臉仔細包裹好。裡昂從海青的畫室出來,正看見這個動作。安德烈的手勢把我弄成了一個布娃娃。

  裡昂愣了一下,像是剛剛認識我是誰。

  我假裝隨口客氣一句:裡昂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去吃早飯?我知道裡昂從不吃早飯,他一般在下午四點開早飯,清晨五點開晚飯,我更知道,即使裡昂破例把早飯開在上午八點,他也絕不會跟著我和安德烈去一個布爾喬亞的餐廳。那兒坐著掙月薪、讀股票消息的中產階級。裡昂認為中產階級是美國個性消亡的一個鐵的證據。占人口總數百分之八十的中產階級是消滅真正藝術的大軍,是精神、文化的垃圾處理器;有多少無靈魂的音樂、繪畫,都可以朝這部巨大的機器傾倒,都會被吃進、消化、排出。這個巨大的機器可以改變藝術的原則,腐化包括海青、王阿花在內的藝術家。誘引他們去畫那些俗不可耐的人像、燈罩。

  安德烈也說:對呀,我們一塊兒去吃早飯吧。

  我在安德烈聲調裡聽見的全是誠意。

  而裡昂卻聽出了施捨。他臉上有了層冷酷的笑意。

  我說:裡昂可能剛剛回來。他從夜裡工作到早晨。

  裡昂從我話中聽出的卻是急切的表白:這個藝術癟三跟我沒什麼關係:他活在夜裡,我活在白天。

  裡昂說:知道哪一家的早午自助餐最棒嗎?

  安德烈說他知道林肯大街上有幾家不錯的。

  裡昂說:那些沒什麼意思,雅皮的地方。

  安德烈在裡昂的話裡聽出了進攻。他心裡一陣好笑:你這樣自以為是的人活得連基本體面都不要,可以靠失業金、救濟金去糊口,對辛勤納稅,將收入的百分之四十變成稅務交給政府,再由政府變成你的失業金或救濟金——對這樣一批對社會負著重責的人,你的優越感是從哪裡來的?!你認為你那些晦澀不堪的東西就是真正的藝術?你的生活方式、情趣雅不可耐就正確?

  而我在安德烈的大段潛臺詞中,只聽到他的誠意:他的確想款待一下裡昂。他說:好吧,你帶我們去一家不「雅皮」的餐館。

  裡昂當然不會去的。他覺得安德烈把零錢扔給街頭乞丐也是以同樣誠懇的態度。安德烈每星期日下午到一家殘廢人的福利工廠去義務勞動,給殘廢人生產的罐頭寫西班牙文、法文、荷蘭文的產品介紹,這事裡昂一聽准會仰天大笑。

  好的。裡昂說。

  他對安德烈的邀請接受得很痛快,我不知他是怎麼了。我看他一眼,他一點兒挑釁的意思也沒有。他很快套上了那件永遠的皮夾克,一條馬尾梳得整整齊齊。

  我坐進安德烈的車後,一陣懷疑湧上來:這車分明是安德烈在華盛頓開的那輛。對於安德烈這樣百分之二百講實話的人,編那麼大個故事,太不尋常了。我要裡昂坐到前排座上,理由是要他領路。真實的理由,是我想獨自坐在後面,好好看清一個誠實人撒謊的道理。

  然而我卻怎樣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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