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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所以你堅信他在外交界前途遠大?」

  「不。那麼大的才華就沒什麼用了。在官僚裡面混,真才實學是浪費。這個問題上,全世界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平庸、無恥、來點兒個人魅力,就齊了,保你做個優秀政客。」

  「聽上去你很欣賞戴維斯。」理查臉上有了點兒輕淡的醋意。

  「不是聽上去,是實際上。我很欣賞安德烈。」我欣賞有什麼用?提不提升他又不來問問我的意見。

  「所以你想犧牲自己,保全戴維斯。你跟裡昂的同居,其實是在犧牲你和安德烈的感情。」

  「我倒沒想那麼深遠。」我也沒有那麼高尚。

  「那麼,你打算終止跟安德烈·戴維斯的婚約嘍?」

  「誰說的?」

  「……那我就不懂了。你怎麼可以同時發展跟兩個男人的關係?」

  「誰說我要發展兩個關係?」

  「你和裡昂開始的同居……」

  他的意思還是奸宿。理查的手指上,有些金紅的毛。他手指不是很長,跟他整個人的比例頗得當。他的手看上去除了會開槍會給人上銬子之外,沒什麼用場。

  「如果我明確地告訴你,我跟裡昂的真實關係。你們是不是就把我跟安德烈·戴維斯這個案子了結了呢?」

  「很有可能。」

  他想誘我招出跟裡昂之間的實情。我說出實情他肯定不信。在我被搶走僅有的五十九元錢之後,我連去學校的路費都沒了。王阿花留在冰箱裡的食品,也差不多消耗殆盡。我步行了十站路,來到裡昂排練的酒吧。我像所有沒處開銷錢和時間的人那樣,要了一杯啤酒,坐在離門最近的位置上,和所有人一塊兒看電視上的球賽。我合計了一下,我每小時喝一瓶啤酒,便可以維持這個座位;我需要六個小時才能把裡昂等來。就是說我得喝六瓶啤酒,才能借裡昂的錢結帳。六瓶啤酒加小費是四十塊錢。而裡昂錢包裡是否有四十塊錢,我心裡完全無底。我在喝第二瓶啤酒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頭,見是翰尼格和一個比他高半頭的女人。翰尼格問我介不介意跟他們一塊兒喝一杯。我趁著酒意向他揚眉一笑,說:當然不介意。翰尼格坐下時問:你的伴兒沒來?我說:你不就是我的伴兒?那女人立刻哈哈大笑。我心想,我已經開始撒酒瘋了。這樣下去,等到裡昂到達,我一定會不省人事。那女人說她從來沒遇上像我這樣愛逗樂子的日本人。她說日本人和德國人愛發動戰爭,就因為他們缺乏幽默感。她問我同不同意她的看法。我說日本人的確不幽默,不過我是中國人。她又說翰尼格征服她就靠幽默和色情。我哈哈直樂,說:知不知道翰尼格有位女熟人,總是穿比她身材小一號的連衣裙?翰尼格在桌布下踢我一腳。十分鐘後那女人去上洗手間,他說:你剛才胡說什麼?!我說:你不是有個二百五女鄰居,專門上你的門請你幫忙替她拉裙子的拉鍊?他說:就是她呀!我立刻說:祝賀祝賀!然後我便告了辭,把啤酒的賬留給我的教授支付了。我在馬路上叫了輛出租車,說了裡昂的地址。等出租車停在裡昂公寓門口,我假裝在書包裡亂翻。然後我把淚汪汪的瞼朝著司機,說我的錢包一定被扒手扒了。我摘下手錶,請司機收下。司機心想她真是可憐,那塊破表連十塊錢都不值。司機說:行啦行啦,我剛從印度來的時候,跟你一樣窮。裡昂見了我便說:你喝的什麼酒?我說:不要錢的酒。在樓梯上他問我:你是進去呢,還是在這兒等我?我還有十分鐘就弄完了。我說:我進去,也不耽誤你抽大麻。他說:我不是這意思。我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意思。我頭重腳輕地倚著樓梯的木欄杆站著。這個生理和心理狀態下,木欄杆顯得極不結實。我知道我兩頰潮紅,眼神遲鈍。他肯定看出我真正想說的:你怕我仗著酒膽跟你進去,仗著酒意任事態自己去發展。他說:你還是在這兒等吧,我兩分鐘就出來。我也看出他真正說了什麼:你若進去,你的安全我可不敢擔保。我說:我想喝杯水。我實際上說:既然來到這裡,我就是要找死。我跟著他一步一步登著木樓梯。他突然停住,回身,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我說:我在酒吧裡等你,喝了兩杯啤酒。他當然明白我其實是說:在酒吧,我們會很安全。抑或他聽懂的是:我反正是借酒發揮,我現在的行為不是我該負責的,是酒該負責……他的吻很輕,但很專注。一個鄰居從我們旁邊賊似的繞過去,上了樓之後,又賊似的朝我們瞟一眼。而裡昂被吻包裹,根本對那鄰居沒有知覺。然後他說:你就等在這裡。我拿了外套就出來。我頭暈眼花地對他笑笑,說:不。他這次真有點兒吃驚,愣愣地看著我。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他心裡的鍵盤響成一片,卻一個完整的詞匯都沒打出來;他腦子的屏幕上飛快出現的,全是亂碼。我看著那些無法解讀的亂碼漸漸拼合成一絲苦痛。

  「我們之間最真實的感情,就是我們誰也救不了誰,誰也不想救誰。」

  「嗯?!」便衣福茨帶金紅絨毛的手指「哢啪」一響。

  「我只能講清這麼多——他是沒有童年的中國人,我也是。他從印尼逃到美國的時候,童年就中斷了。我的童年中斷在六歲。」

  「為什麼是六歲。」

  我說:「六歲,許多孩子開始撒謊。」而我的謊言,美好而恐怖。「同裡昂之間,你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在美國,上不上床,不是實質,對吧?」

  我起身告辭。

  理查突然說:「該死,我差點兒忘了。測謊實驗改在今天下午四點。因為有個重大案子安排到下禮拜四,所以把你和那傢伙對調了一下時間。」他飛快看一眼手錶:「也就是問些例行問題。現在你還有半小時,可以準備準備。」

  我看著這張英俊的臉。我在想,這套漂亮五官的後面,一定閃爍著無數計謀,一定精密、繁忙得如同一台宇航操縱儀。在這副「非個人」的職業微笑後面,那儀器精密地捕捉人的弱點,計算人的弱點的最大利用價值,然後去開掘這些價值。人們相愛、相妒、相殘的弱點,對於這架儀器,簡直有著取之不竭的價值。它的計算精確,幫助人們屈從本身的弱點,為了血淋淋的情感膠合到一塊兒,再為血淋淋的利益撕扯開來。它觀望著人們,鼓勵他們去貪婪,無論在物質上,還是在肉體上,或是在情感上。它在人們不禁墜入愛河、欲海,良心煉獄時,發出理查·福茨這樣的超然微笑,這個微笑高高淩駕在人們的自相殘殺之上。沒有人們間的相互愛戀、相互需要、相互叛賣、相互誅滅,它賴以什麼去存在?它微笑,便是它看見它一再成功地助長人的弱點,這些弱點又一再讓它建立功業。

  我說:「那就非常對不起了。我四點半正好有約。」

  「可我提醒你,安德烈·戴維斯能否赴新任,很重要的一步,在於你。我是根據他們國務院的催促,把測謊實驗提前的。」

  他已不再微笑,只是在玩味一個微笑。他在玩味一個不無邪惡的微笑:哈,你看,你是無法對著測謊儀講你剛才那番話的。你講也沒關係,我們將根據謊言瞭解你其實在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三角戀愛。

  我的手慢吞吞地卻穩穩地取下我的帽子、圍脖,然後開始披掛。

  「不過,我下面這場談話更直接關係到安德烈的切身利益——下一場審訊,是國務院安全部直接安排的。」

  我的臉儘量擺得四平八穩。我的眼睛一定像愛荷華的玉米農場主一樣老實巴交。但理查·福茨不難看出一個得意的笑,就在我的面龐之下:你們去自相殘殺吧。

  理查一直把我送到電梯裡,陪我乘電梯下樓。他的表情稍微個人化了一些。我想到阿書關於一男一女乘電梯會產生性張力的話。

  「你最近跟阿書通了電話嗎?」理查突然朋友似的問道。

  「沒有。我打不起長途電話。」

  「她要我好好關照你。」

  「那就代我謝謝她。」

  「我發現從中國來的女孩子很不同。」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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