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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你不想知道他的劣跡。這證明什麼?」

  「證明什麼?」

  「證明你對他頗有好感。他偷竊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不知道。」是一輛卡車。裡昂為了給王阿花運一棵他自己伐的聖誕樹,想連夜用完卡車就悄悄還回去。那是他和王阿花共度的第一個聖誕。

  「你們中國人對偷竊行為非常痛恨。一般貧窮國家的人都不能容忍偷竊。」

  「可能。」我用鼻孔打了個長而深的哈欠。

  「你跟那個裡昂的同居,是哪天開始的?」

  「我和誰同居?」

  「裡昂。他是叫裡昂吧?」

  「我和他同居?!」

  我困得辯解不動。他用的是個欠恭敬的詞,更貼切的解釋應該是「奸宿」。對他用這樣的詞在我和裡昂的關係上,我應該扇他一耳光。可是我實在太困了,肯定是扇不動的。當然我真扇了他,後果就大了。我想我是不是該用阿書跟他的事來回敬他。我斷定阿書跟他至少有奸宿的交情。因為只要阿書講到誰不再滿口野話,她與他便是果真野起來了。但我真是困乏得厲害;人困乏到這種程度,對所有的事都懶得計較,都懶得去以正視聽。若我不這麼困,我會冷冷地請他把「奸宿」這樣的詞收回去。說不定我還會跟他做些解釋,我和裡昂究竟怎麼了。

  「你從那對神職人員夫婦家搬出來,原因是什麼?」

  「原因?沒什麼重要原因。」

  「那麼,次要原因呢?」

  「次要原因就多了,一時半會兒說不好。」

  「嫌房租貴?」

  「是一方面的考慮。」你不就想要我承認,在牧師家我跟裡昂「奸宿」起來不方便?

  「你的前房東對你怎麼樣?」

  「好極了。」我一直被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看成順水漂來的孩子。長此下去,她非累死不可。我偌大個人,要把繈褓中的角色好好扮演下去,恐怕也夠我累的。比我單純、美好一百倍的牧帥太太,整天想的、做的,就是呵護我這麼個出生入死過的、一不留神就撒謊的人。這可太讓我過意不去,太讓我暗地裡臊得沒法活。牧師太太對於真實與謊言的理解是寫實的,而我,是大寫意。一天,她若發現撒謊在我這裡不叫撒謊,叫「圖方便」,或叫「曲線追求真實」,我在她眼前會立刻搖身一變,從「孩子」變成個怪物。「他們對我,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據說那個教友捐助活動,挺成功的?」

  「很成功。」我現在這雙尼龍踏雪靴,就得自那個捐助晚會。它們比我的腳大兩個號碼,但那很好辦,牧師太太給我在鞋尖裡塞了兩大團藥棉。整個晚上我都在講述我童年的故事。有關糧票、油票、肉票的故事,有關我和一群孩子早晨五點去搶購八分錢一斤的豬骨頭的故事。我還講到我們這些孩子如何希望吃到芒果,當有人告訴我們遠郊有幾棵奇特的幼樹是芒果樹時,我們總是步行十幾裡路去澆灌它們;當我們聽到芒果樹如何金貴,必須用糖水或蜂蜜去澆灌才會結果的神話時,便獻出每月每人僅有的那點定量砂糖……我講到那個夏天,我們終於發現幼樹上結出的玩藝兒是毛桑果時,兩個老太太竟為我們失望地落了幾滴淚。等我把我所有童年故事講完時,百分之八十的女人們手裡都出現了面巾紙。她們遙遠地為一群中國孩子流淚,為他們沒有生日蛋糕,沒有大包小包的聖誕禮物,沒有芒果而掉淚。我卻想不起那個有關芒果樹的故事是我聽來的,還是親身經歷的。我只是感覺到她們愛聽這樣的故事,我把故事儘量講得稱她們的心。在晚會之後的幾天裡,我每天都收到十來封信。信的內容是對我的「芒果樹故事」所發的感想。這些真切、質樸的感想是伴著一張五十元或三十元的支票寄來的。牧師太太替我一張張地理出支票,滿臉自豪。她一點兒沒覺察到我的難為情。每一張支票,每一句情真意切的「感想」,都讓我對「芒果樹」的真實性增加一點疑惑,對我的處境增加一點悲哀。即使「芒果樹」是我真實的童年故事,我難道必須要依仗這類故事——帶有荒誕創傷意味的、濫情而不免有幾分賣情感狗皮膏藥的故事去乞討善良的美國人民五十元、三十元的同情嗎?我知道晚會上絕大多數捐獻同情的人們,在他們幼年時期都聽到長輩這樣的話:「你居然不把牛排吃完——知道嗎,那些可憐的中國孩子一天連一頓飯也吃不上!」便衣福茨一定也聽過這樣的話,因而他一點兒不認為他在和我過不去,相反,他任重道遠地在曲線拯救饑餓中、或可能落入饑餓的孩子們。如同他救那個韓國小姑娘「陽光燦爛」。他認為他是這類小姑娘的保護神。假若我的童年有他這樣保護者的曲線保護,我不至於用僅有的二兩白糖去澆灌冒牌芒果樹。

  空氣越來越稠厚。理查的每句話都把一股生洋蔥加酸黃瓜的味道增添到我必須去聞、去呼吸的空氣中。我從早晨到現在尚未進過食,因而他聞到的,便是我饑餓的氣味。我知道他和他的女朋友吹了,阿書告訴我的。我一邊回答理查的提問,一邊在腦子裡亂跑題。我沒辦法,曾經每週的政治學習,我若腦子裡不跑題就會像此刻一樣困得騰雲駕霧。

  「你不喜歡我的用詞?」理查問。

  「哪裡。」我說。

  「那好,我可以不稱他為有前科的人。」

  「你隨便。」

  我又鼓起鼻翼,又不露痕跡地打了個大哈欠。

  理查的每個句子都吐成一團氣味,幾乎是固體的。因而我在昏昏欲睡的感覺中,他的每句訊問都是一個准固體的生蔥、酸黃瓜、熏牛肉三明治。這個想法使我困得沒那麼慘了。我非固體的饑餓與理查的准固體三明治在這五平方米的審訊室碰在一塊兒,不知誰在消滅誰,不知誰在諷刺誰。我和理查的氣味在空中糾纏得難捨難分……

  「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己在背叛安德烈·戴維斯?」

  「你也管這個?」這是居委會管的事——在我的祖國。

  「當然不管。」

  「你管也沒關係。無所謂。」

  「希望你不要認為我像長舌婦。」

  「我也希望。」

  「你希望什麼?」

  「你希望我不要把你看成長舌婦——我也希望我不把你看成個長舌婦。」

  他笑起來。不是長舌婦的笑法、是個二流子的笑。

  「對不起,我不該操心你的道德。」

  「沒關係。」

  「你好像不擔心自己會對不起安德烈。」

  「我是不擔心。」

  「哦?!」

  「因為我不打算對不起他。」

  「那你和裡昂?……」

  「你別為我和裡昂擔心。」

  「不,我是說……」他又是一個二流子的笑。但他停住不說了,生怕我吃不消。

  「你是說,我這兒跟安德烈·戴維斯正搞著『正式羅曼史』,私下裡又去跟個有前科的裡昂勾搭。所以我請你放心。」

  「你是『臨時豔遇』?」

  「現在還不是豔遇。如果成了豔遇你更該放心了。」我看著他吃力地在理解我,漂亮而淺薄的眼睛很慢很重地眨一下。「你看,假如我跟裡昂成了豔遇,也就省了你啦。」你還不懂?「我要是取消了和美國外交官戴維斯的婚約,不就沒你什麼事了嗎?你們對我的審問,還有什麼審頭?」你一小時少說掙五十元吧?美國人民辛辛苦苦工作,老老實實納稅,就讓你糟蹋在我這個「案子」上。

  「這不是審問。你不該把它看成審問。」

  「行,不是審問。」那是你不誤正業嘍?「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也一再跟我說:這不是審問。」

  「他們也開始介入了?」

  「我以為你們知道。」你少跟我玩「中統」、「軍統」。

  「他們都提了些什麼問題?」

  「例行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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