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七十五


  裡昂的手把我一扯,說:實話告訴你,是病我都得過。他對我說:我們走,讓他好好想去。

  我們走了十多步,掮客才悟過來似的,喊道:唉,還沒談完呢,你們上哪兒去?……

  裡昂回轉身,說:回去取槍去——萬一咱們談崩了雙方都得有準備。

  他脊樑領路,倒退著邁步,一條胳膊不很認真地擋著我,似乎掮客真拿我當靶子似的。他這天沒梳馬尾辮,濃密的長髮給風吹成一面黑旗。

  我說:裡昂,你跟他說的那句話是認真的嗎?

  哪句話?他問。

  我想他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話。他眉毛輕微扭曲,他在不情願進入某種處境時,眉毛就會出來這個形狀。他不願我把他推入一個處境,在其中他必須去對自己一些話負責,去為那些話點題。

  哪句話?他追問。

  這回是我在回避。我放棄地微微一笑。像他的音樂那樣抽象地一笑。

  是我對他說的「她的那條命」是我的——你是指這句話。

  我害怕起來。到目前為止,我和裡昂之間,拉手不意味著別的,拉手就是拉手。他摟在我肩頭的臂膀就是臂膀,一條細而長的不完全到火候的男人臂膀。不追究意味,知覺就沒有歸宿,無法類屬。

  他和我現在站在荒涼的地鐵站。遠近都是流浪者留下的尿的氣味。這不悅人的氣味似乎是惟一的證明:這是個屬￿活人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破舊皮夾克打開,將我裹在兩扇衣襟裡。這個動作他做得極好,裹王阿花裹慣了。一個芝加哥的情人特定的動作。多風的、寒冷的、叵測的芝加哥。

  他的臉和我的臉稍稍錯著位。不然是說不過去的。他在皮夾克裡面只穿了件棉布襯衫,這個沒什麼體溫的人竟很耐寒。

  沒有關係的,他說,你反正不是我的。

  我看著他。我們之間的那點錯位正在消失。我的樣子是不懂他在說什麼。然而我不像我看上去那麼天真;我當然懂他剛才的話。

  不對嗎?他又說。

  這個晚上他很挑釁,我這樣想。

  我不能開口。對,或不對,於我們眼下的姿勢、距離都是極大諷刺。

  他說:這樣你不冷了吧?

  芝加哥的情人可以在抗寒的幌子下進行多少真實節目。包括背叛。我想我是不是在走向背叛,對安德烈的背叛。我回答裡昂:是的,好多了,不那麼冷了。我的語言儘量隨便、實事求是。我絕不能看透「禦寒」這個幌子。

  他說:今年冬天特別冷。芝加哥一般不這樣冷。

  我說:是吧?

  他身體那點單薄的溫暖,漸漸滲入了我的大衣,我身體含混不清的弧度,也滲到了包裹我的這層粗糙毛料之外。他什麼都知覺到了。他的知覺觸到了我左一層右一層的包裹,觸到了我肌膚的質感。這樣,我感到那股深深的暖流在我身體底部波動起來。我和他都一動也不敢動,成了兩隻如臨大敵的小獸,一動便會引得埋伏在近旁的龐然大物朝我們猛撲而來。他有股清苦的、類似藥草的體嗅。

  他說:王阿花要去一趟西部?

  我說:嗯。海青很想念她,又不捨得少掙一大筆錢。

  我浸泡在他藥草一般苦香的體嗅中。

  他說:感覺上你跟她挺和得來。

  不是感覺上。是事實上。

  她和你什麼都談?

  什麼都談。

  裡昂略略閉了一會兒眼,像是在腦子裡換一幅畫面。我搬到王阿花那裡去住,裡昂只來過兩次。頭一次是幫我搬家。另一次是送一塊地毯,從跳蚤市場買的。他告訴我們地毯是為保暖的,也為防滑。一年四季穿木屐的王阿花帶了身孕,是不該走在光板子水泥地上的。王阿花當著我的面吻了裡昂一下,表示領他的關愛之情。她的吻安靜極了,多麼短暫也讓我感到它的深切。

  裡昂說:她叫我去住。她說你一個人住那麼空蕩蕩的大房子會害怕的。

  我怎麼會害怕?我什麼時候也沒怕過——中越邊境打仗的時候,我背的一個傷員死在我背上,到了野戰醫院……

  你跟我講過這事。我知道你不會害怕的。

  我不說話了。裡昂明白我真正害怕什麼。因為他怕的是同一件事物。那件事物是我們不能正視的,就像我和他的臉必須稍稍錯位。

  這是間更小的房間。暖氣無法流動,凝滯在這裡,膨脹、發酵、漸漸地,這間牢籠般的小屋小得盛不下裡面的氣息。我開始聞到便衣福茨腋下的除臭霜氣味。以及他的克隆。克隆的香味也在膨脹,被我吸進體內,又被我呼出來。同時也被理查自己吐納。在我們的對話進行到半小時左右時,克隆素淨的香氣變得葷腥起來。在這越來越油葷的空氣裡,我覺得困乏難耐。

  「這個人有過犯罪記錄。」

  「你說裡昂?」

  「是的。他十九歲差點兒用刀捅死一個人。」

  「噢。」

  「他還有過偷竊行為。」

  我因得連眼皮都眨不動。因得連驚訝都驚訝不動了。裡昂跟我講過他的兩次被捕。但他清秀單薄一個人,怎麼殺得動人,倒讓我有點意外。

  「你不打聽他為什麼跟人動了刀?」

  「為什麼?」

  「為一個女孩子。一個意大利女孩。」

  「噢。」那就對了,這才是裡昂幹的事。

  「他十四歲就跟這個女孩子私奔了一回,被女孩的家長追回來了。十九歲他險些殺的這個人,你猜會是誰?」

  「是誰?」是那女孩的哥哥。裡昂發現她的哥哥是他的情敵。這位哥哥把妹妹做性玩偶,一玩十多年。

  「你好像興趣不大。」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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