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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你們的聖誕過得很好吧——我相信。」

  「很好。」阿書過得比我更好。每個人過得都比我好。我如履薄冰,勞拉每回提到安德烈如何勞她的駕、求她陪伴去買訂婚鑽戒這樁事,我就及時爆發一陣大笑,或大聲胡謅一句對某人某物的恭維,或瞎編一段我父母的問候。總之立刻掐斷勞拉的思路。安德烈的祖母和母親都有那種烈性大笑,一觸即發,任何一個人的笑都會觸發她們的。老祖母一條手臂搭在我肩上,口口聲聲叫我「甜品」。她指著從禮品盒裡取出的一隻小陶罐對我說它多麼珍貴,裡面的蜂蜜是一群隱士釀的;因為隱士們心靈潔淨,又隱居在深山老林,他們釀的蜂蜜滋味異常地好。她要我嗅一嗅,我便像狗那樣打著響鼻地嗅了兩下。勞拉正巧又把話題扯到了鑽戒上,阿書偏偏要人來瘋,跳著腳非要「瞻仰」一番。我急中生智地將那罐隱士蜂蜜一把摟進懷裡。再學著美國女人接受禮物時的眉飛色舞、長噓短歎、受寵若驚:哦,太棒了!從來沒聞過這麼香的蜂蜜!老祖母急著搶白我:這個盛蜜的陶罐也是隱士們自己燒的!每個罐子都不重樣,每件都是藝術品!我說:真的?!老祖母說:我搜集了不少這樣的陶罐,從來沒見過重複的!我的表情大概接近電影中的女演員——每當她們見到崇拜的偶像時的樣於。我瞄一眼蜂蜜罐上的小卡片:是安德烈的母親贈的。我立刻起身給了母親一個重大擁抱,說:謝謝!……這麼甜蜜的禮物!阿書這時賣弄了一句「莎士比亞」:「把甜蜜的給甜美的」。我突然發現安德烈的母親和父親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同時所有人都不安地沉默了。我這才看見已到我身邊的老頭——安德烈的繼祖父。老頭兒伸出佈滿老年斑的手,從我手裡奪過那罐蜂蜜。他有一雙渾濁的童稚眼睛,還有兩歲左右的孩子對所有權的認真神態。他說:這是送給我的。我剛剛完成感謝的擁抱,姿勢尚未收攏。他又說:你沒看卡片上受禮者的名字嗎?他微微一笑,完全是個懂道理的孩子在吃了虧或受冷落時的克己微笑。他說:這是我的名字啊。我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也知道在此刻臉紅是很糟的。可我拿自己越來越紅的臉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有一個人出來打圓場,我的窘迫似乎很有感染力,它把每個人都困頓在一個僵局裡,坐立不是,哭笑不得,呆看著繼祖父兩手捧著那罐蜂蜜,踽踽走回座位。他一共只得到兩件禮物,另一件是個計步器,給得過偏癱的老人練習走路用的。我剛才險些讓他可憐的禮物又損失一半。

  「過節是很累人的事。」安全部來的人說。他已將表格填得差不多了。

  「的確累人。」

  「你指填表格還是過節?」

  我笑笑說:「都累。活著就累。」

  「沒錯。」他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笑:「這話不該你說。該我這個歲數,這個職業的人說。你正在做我們美國外交官的未婚妻,你說累,不大合適。你看,你們定在六個月之後舉行婚禮。婚禮之後,你才真正開始體味什麼叫『累』。」

  我想他倒真不如看上去那麼乏味。我發現自己又朝那張名片上看一眼。這回看得不那麼馬虎了,看見了他的名字。他叫約翰。芸芸眾生,其中有百分之十的男人名叫約翰。

  「你抽煙嗎?」

  「不抽。」

  「喝酒嗎?」

  「不喜歡喝。不過也不反感。」

  「你只需要說『是』或『否』。」

  「這些也要填到表格裡?」

  「這些是必要提問。如果你吸大麻,國務院可要操心了。」

  「大麻?」

  「你用過嗎?『是』還是『否』?」

  「否。」

  「有沒有欠帳——欠信用卡公司,電話公司的賬?」

  「也算正式提問?」

  「是的。」

  「如果我欠帳,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我做出純粹與我無關的好奇模樣。

  約翰停下了填寫。「你欠誰的賬?」不等我及時回答,他馬上接著說:「我調查過一個案子:一個外交官的妻子瞞著丈夫到處借錢,買首飾,買衣服。什麼都買。這非常危險。」

  「哦。」

  「想不想知道它為什麼危險?」

  「想知道。」

  「如果一個人經濟上陷入危機,他很可能會在道德上出界。比如——只是比如:一個敵國情報機構瞭解了你的經濟危機,又抓住了你道德上的弱點,就會用錢來誘你出賣你自己國家的情報。」他停頓一下,等待這個陰險的邏輯在我的身心彌漫。「你是否欠帳?」

  「啊?!」

  「你是否欠任何信用卡公司的錢——額數很大的錢?我們希望我們的外交官員都有清白的信用記錄,也希望他們的配偶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信用上的問題。信用對美國國家的官員極其重要。你無法想像有多重要。沒有信用記錄,你這個人等於不存在。」

  「我就沒有信用記錄。」跟我這麼個不存在的人,你費什麼事。

  「你沒有信用記錄?」我打賭:他肯定暗抽一口冷氣,「可是,為什麼呢?」

  「你看,好幾家信用卡公司動員我申請他們的信用卡。可我一申請他們都回答我:非常遺憾,我們無法查到您的信用記錄。」

  「當然!換了我,我也會給你同樣的回答。」

  「但並不是我主動想要他們的信用卡,是他們找上門來,甜言蜜語硬拉我進他們的信用公司。」

  「拉一個客戶,他們得一筆傭金……」

  「可我費半天勁,填完表格,他們馬上說:對你這樣沒有信用記錄的人,我們只能表示遺憾。」

  「所以你必須建立信用記錄。」

  「沒錯——這得先貸款,然後按期償還。」

  「對,你得很守信用地按期還款。這樣信用記錄就建立起來了嘛!」

  「為了證實你的良好信用,你得先借錢;可你跟任何人借錢,他都得先看看,你是否有良好信用。你看,沒有信用記錄你不能貸款,可不貸款你又沒法建立信用記錄。典型的『第二十二條軍規』。」

  「你讀過《第二十二條軍規》?」

  「啊。」

  「你對這本書什麼看法?」他整個人顯得有了點精神。

  「讀了十好幾年了。當時只記得讀不太懂。」

  「你不懂的是什麼?」

  「除了懂的那一點,剩下的都不懂。」

  他瞪了我一會兒,心想:究竟是她的英文不地道,還是她對我的態度不地道?他很快決定,我兩方面都不夠地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沒有欠信用卡公司的賬?」他提起筆打算去填表格下端的一項欄目。

  「我壓根沒信用卡。」

  「就是說,你不打算借錢?」

  「沒人肯借錢給我。」我看護劉先生掙的千把塊錢,在勞拉的積極幫助下,買了一件TSE的開士米羊絨衫,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琉璃糖罐(是碎裂後用膠黏合的,但是真正的古董),一副「GUCCI」太陽鏡,分別送給安德烈的三位長輩。一千塊到此時還剩一百來塊,勞拉很頭痛地思考了一陣——這麼小的數目在她看來是太難花了,實在花不出手,而安德烈的禮物還沒著落。她突然眼睛一亮,說她想到了絕對妙的禮物:華盛頓「菲力甫畫廊」的會員證。這樣高品格的禮物加一瓶「Hennessey」,最後這一百塊被她花得豐富多彩,雅俗兼顧,成功地使我再次一貧如洗。

  「你知道怎樣才能得到大信用卡公司的信用卡嗎?」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說。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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