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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安德烈在一邊抿嘴笑。我有點吃不准他笑什麼。我看他一眼。他用中文說:有件禮物不能拖延,得馬上拆。勞拉不准我告訴你。她說我把這個秘密禮物告訴你,她就殺了我。

  勞拉這時從浴室出來,妝化了一半。她指著安德烈,說:你閉嘴。你要用中文叛賣我,我殺了你。我決定了:我們明天一早先拆一部分禮物。

  聖誕樹放在安德烈父母的套房裡。早上八點,我們開始拆禮物。聖誕樹下橫擱著一個巨大的紙箱,包裝是銀色的,上面是雪花形狀的鏤空。勞拉和安德烈把這龐然的禮盒抬到我面前。我看看上面的卡,竟是阿書送我的。安德烈和勞拉都面無表情地看我動剪子。打開銀色包裝。裡面的巨大紙板箱並沒被捆紮、封口,我正要去揭那蓋子,「嗵」的一聲,裡面冒出一個活人。再一看,這活人我認得,是阿書。

  我走進系裡的會客廳,一個男人上來,自我介紹說:「我是美國國務院安全部的。」

  我瞄了一眼他塞到我手裡的名片。上面的職位、姓名同他這個人一樣平淡,我肯定在一小時後會把他和它們全忘乾淨。惟一使我踏實的是他的平直刻板;他沒有便衣福茨那樣明目皓齒的笑容,也沒有大臉蛋的熱絡,因此我斷定我眼前不討人喜歡的臉,是相對真實的。他不信賴我,也不需要我信賴他,這一點讓我舒服。我和他握手,完成了起碼的開場白。他的手跟我的手一樣不得已,一樣的滿是倦怠。

  「請你協助我在一小時之內把這份表格填完。」

  「什麼表格?」我看著他從公文包裡抽出幾張紙,鋪在茶几上。

  「有關你基本情況的表格。」他掏出筆,又說:「我問,你答:我把你的回答填進去。這樣我們有希望在一小時之內辦完這樁事。」

  我肯定他真正想說的是「這樁鳥事」。

  「這表格跟FBI的,有什麼不同嗎?」

  他一下抬起臉,問:「什麼FBI?」

  「美國不就一個FBI嗎?」

  「FBI怎麼了?」

  我看著這張缺乏特色的臉。看上去不像裝蒜。我說:「你們跟FBI不是一回事?」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是國務院安全部的;我們怎麼可能跟FBI一回事呢?!」他用筆的屁股把眼鏡往上挑挑。他的嘴唇在吐出「FBI」三個字時,微微向下撇,像是咀嚼到某種不妙的味道,倒他胃口。

  「噢,我懂了。」

  他再次抬頭看我一眼。他對我缺乏興趣。他說:「你懂了?那麼剛才你沒懂的是什麼?」

  「我原來以為FBI讓我填了那麼多表格,我就用不著填你這份了。」

  「FBI為什麼讓你填表格?」

  「為了調查我和安德烈·戴維斯的關係啊。」這不明擺著?

  他原本坐在沙發上,低就地伏向茶几,打算往那表格的欄目裡填內容。此刻卻漸漸還原成正常坐姿。

  「外交官員的安全審查,是國務院安全部的事。跟FBI有什麼相干?」

  他想說「狗屁相干」。但他缺乏說髒字的激情。這類在各方面都缺乏激情的人非常適合為任何官僚機構工作。「你的意思是:FBI跟你打過交道?」

  「正在打交道。」

  「不可能吧?」

  我怎麼看他的懵懂都像真實的。我笑了笑。眼看這個缺乏激情,缺乏表情的人被激怒了。

  他說:「FBI沒有權力插手到這件事裡來!」

  我告訴他我跟那兩位便衣的交道已相當長,以鐘點計算的話已長達四十小時。

  「我已經告訴了你:他們沒有權力過問我們國務院外交官員的事!」

  他的憤怒也不像做戲。我想說那兩個便衣的確很討厭,但又一想,坐在我面前的這位也是便衣。當著這位便衣的面講其他便衣的壞話,可能對我不利。

  「四十小時的訊問?!」

  「加上電話上的談話,有五十來個小時了。」我說。我儘量不讓他感覺到我在挑唆。我面孔擺得平平的,絕不要他認為我有看熱鬧的意思;看他跟FBI火並的熱鬧。他若真跟FBI火並,大概也沒多大看頭。

  「不像話!」他說。

  我不知他指什麼。我說:「嗯?」

  「他們逾越了權限。」他說,「你有權力拒絕。」

  「是嗎?」我有沒有權力拒絕你呢?

  「當然!」他看上去是真的向著我,「如果我知道FBI瞎摻和到我們權限範圍來了,我早就對他們說:喂,等等,你們在幹什麼?!你們掙誰的錢?難道全美國納稅人付給你們的工資你們就這麼胡糟蹋?傑夫瑞·達莫爾那樣的大案有的是,美國平均每十七分鐘就有一個孩子失蹤,他們拿著納稅人的錢,把六十多個小時瞎耽誤在你這樣的人身上……你為什麼不拒絕他們?!他們就是美國政府透支的原因!你為什麼不對他們說:見你的鬼去——你們有什麼權力審訊我?!」

  他真的向著我似的。

  「這件事我的上司知道,會很不高興。因為安德烈·戴維斯是出色的外交官。他應該在外交這行裡有很大作為。他應該會晉升很快。他應該有做大使的可能。」

  我問他一再用「應該」這個推斷式語態,是什麼意思,他卻沒回答我,鉛灰地瞥了我一眼,鉛灰地歎息一下。我想問是否由於我和安德烈的這場「正式羅曼史」,安德烈本該有份的良好仕途,現在都靠不住了。

  「聽說你們過了個盛大的聖誕?」

  我說的確很盛大。我想這人在例行的詢問中突然插進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是怎麼回事。我問他和安德烈是不是熟人。他說他們管著兩千多名外交官的安全問題,怎麼也都不能算陌生人。

  「安德烈·戴維斯的母親是俄裔。」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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