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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勞拉把她房間的鑰匙遞給我,眼睛仍盯著老太太。她說:用我房間的電話。我得在這守著。萬一這位老人家給我氣出好歹來。

  我到勞拉的房間,給「無出路咖啡館」打了個電話。那邊回答說,他今天還沒來,不過可能馬上會來。我把勞拉房間的號碼告訴了他。

  半小時過去,仍是沒有消息。我想大過節他買賣可能不錯,找他賣卵子的女藝術癟三可能不少。

  等了近一小時,勞拉回來了,說是替我列了張購貨單。我不懂她說什麼。她說明天是聖誕節早晨,大家要拆禮物,我必須給安德烈一家三代準備一些禮物去拆。她還告訴我,打聽誰喜歡什麼是門學問,她旁敲側擊替我打聽到安德烈父母、祖父母喜歡什麼。

  她指著長長一列名稱:他的祖母比較好辦,收集水晶製品。祖父比較費事,喜歡收集四十年代的唱片封面,他用這些封面裝飾他的私人圖書室。你看,安德烈的媽媽興趣很廣,可送的東西就多,DavidKurk的首飾,印第安地毯,遠足鞋,登山拐杖,LaAshlay的臥具和棉布鄉村式連衣裙,各國郵票,各種藝術品——油畫、水彩畫、銅板畫、木刻,抽象或者寫實的雕塑。反正我全給你寫下來了。最難辦的是他父親,他什麼也不需要。

  她指著那張購物單,面色嚴肅緊張。然後她抬起腕子看看表:你還有兩個半小時。

  我說:什麼?

  她說:兩個半小時後,全部商店都關門了。聖誕節前夜提前停止營業。所以你必須在兩個半小時之內完成這些購買。

  我坐在那裡,看著她發呆。她去衣櫃取大衣。

  她說:我可以陪你去買。你的預算是多少?

  我說:啊?!

  她說:你打算拿出多少錢來置辦禮物?

  我心裡想,豁出去了。我說:一千,夠嗎?

  她馬上沒勁了——我只有一千塊請她幫我花。

  她說:我得盯在這兒。在旅館餐廳訂了只烤鵝,我得確保他們在鵝肚子裡塞的東西樣樣都對。你不盯著,鬼知道他們填些什麼烏七八糟的玩藝兒。

  我拿著勞拉開的購物單走到大街上,先買了一隻水晶天鵝,我兜裡的身家性命已去掉了一個不小的百分比。我順著密西根大道往前走,感覺總是過著人流。人流浮在以深紅深綠為主的購物袋上。芝加哥的大街原本就吵鬧,人們躲在噪音裡打嗝、詛咒、放屁,卻什麼也不被聽見。今天連乞丐的大聲講演,也被完全捂在噪音裡。所有的人都在動嘴巴,都在張大嘴哈哈地樂,可你一點兒聲音也聽不見。聲音失去了個體的存在,具體的存在。

  我每花一筆錢就有一股燥熱湧到臉上,在那裡形成毛毛汗,霎時又冷下去,一股冰冷順著我的後腦勺,沿著脊椎骨鑽下去。

  我只完成了購物單上的四項購買,所有商店就打烊了。

  回到酒店,勞拉披著大衣在門口站著。見到我她小跑著上來,說她剛才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

  她說:這傢伙上來就問我,你想賣幾顆卵子?

  我做出不懂她在講什麼的表情。我的英文反應遲鈍並不完全是弊端。有時我想蒙混過關,或多贏得一點時間來想對策,別人就把我這時的裝傻看成真傻。所以我在勞拉眼裡遠比我本身憨厚。

  她說:後來他說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把我當你了。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奇怪的事,所以我特別好奇,問他:你買女人的卵子幹嗎?他說:我只不過是個經紀人,把賣方和買方的頭牽好,我拿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說:都是誰是買方呢?他說:反正不是餐館(英文中卵子和雞蛋是一個詞.都是egg)。我樂了,問他:一個卵子值多少錢?他說:從六百塊到幾千塊,得看你是誰了。我說:如果我是克林頓夫人呢?他說:她的蛋早下完了,沒下完也都不新鮮了,孵出的孩子不是蒙古症就是愚童症。我差點樂死。他問我到底有沒有卵子出售,我說我今年六十歲,你看我還有什麼可出售的。他還當真了,說:眼睛角膜。

  勞拉咯咯咯笑得直晃。

  我也跟著笑。或者發出和笑聲相仿的聲音。

  她說:這傢伙說笑話自己一點兒都不笑!

  我想,因為他一點兒都不認為自己在說笑話。

  她說:你從哪兒認識了這麼逗一個人?

  從「無出路咖啡館」。我說。

  他也寫小說?

  寫科幻小說。我隨口胡謅。

  他還幹什麼?

  還……還下圍棋。中國圍棋。

  那我得認識他!我朋友裡從來沒有這麼哏兒的人!噢對了,他讓我轉告你,有個買主急需亞裔卵子,如果你能在聖誕節後馬上跟買方接洽,他負責給你拿下最理想的價錢!勞拉又跺著皮鞋的高跟,笑作一團。

  在勞拉眼裡,我們這樣的窮人不是別無選擇地窮,我們的窮是種情調,是種生活風格。因為勞拉對於窮完全無知。她不相信窮是很具體很實在的生活狀態。在這個頌揚財富的國家,窮是絕症。

  她說:你不會真去賣卵子吧?

  我說:我會。

  我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實話嚇一跳。

  她瞪著我,說:你會?!

  我說:我想經歷這個國家所有的奇異事物。

  她打量我一眼,認為我說的是真話。

  你知道怎麼著?我的直覺棒透了。她結束打量時說,第一次見你——第一分鐘,我就想,這個女人很危險。

  我問她我哪裡危險。

  她說:因為你內心不像你看上去那麼乖。而且你是個像貓一樣好奇的人。

  我看著這個年輕我好幾歲的女子。一個獰笑在我臉上開放。我說:還有呢?

  還有——還有的我還沒總結呢。不過我剛才總結的那兩條正確不正確?

  不正確。

  嗯?!勞拉挑釁地一斜臉,裝出眼冒凶光的樣子。

  因為我對什麼都不好奇。我說。

  勞拉就這點好,富有使她自信,自信使她從不懷疑別人對她的誠懇。如我這樣在心裡跟她瞎逗,伺候著她順著任何一條思路往下走,伺候著她開開心心把任何一條思路走到頭——如我這樣的人,她也毫不懷疑我的誠懇。她的自信讓她把自己看成任何人的知己、至交。她的自信也使她認為任何人都不必隱瞞弱點,她自己從來也不隱瞞她的弱點,比如她絕不讓別人在錢上占她便宜,如果你認為這叫「摳門兒」,是一項蠻不雅的弱點,她卻從不隱瞞或為此害羞;她上來就會爽快地把這弱點亮給你。為此我喜歡勞拉。

  安德烈的父母突然決定從波士頓開車來芝加哥。因為那位繼祖父的恐高症發作了,大家只得跟他一塊兒放棄飛行。這樣聖誕便只能向後順延一天。

  勞拉覺得她所有的精心安排全砸了,脾氣大得嚇壞人。

  我勸她想開點。我說:我們都不介意晚吃一天烤鵝。

  她說:是回爐鵝!

  安德烈說:幸虧不是回爐火雞。回爐火雞我一定會嘔吐。

  勞拉說:那禮物呢——不拆禮物啦?!

  我說:晚一天拆還是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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