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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勞拉兩道黑眉毛立刻拱成「麥當勞」符號。她說:我什麼時候講過他們壞話?我講的全是實話。他們要我租一千四的公寓,說每月補貼我一千二。現在我把它租下來了,跟他們說:當時說我只出零頭的,你們做父母的不能這麼坑人——租房契約簽了,錢呢?!他們還特有理,說:當時我們不知道你會提升,工資漲了一萬多。你看,父母應該在孩子有成就的時候給獎勵才是父母啊,我晉升了,他們不加錢反而連原來答應的都不算數了。我現在給他們打電話,要是我母親接的,我就說:請問大衛·艾德樂在家嗎?我母親說:勞拉看上帝份兒上別逼瘋我!我說:就是你們這樣的人要對猶太人許多壞名聲負責。

  勞拉往一小塊黑麵包上抹魚子醬,手勢優美。她抿緊嘴巴咀嚼,五官仍在繼續剛才的憤怒陳述,瞪眼挑眉,嘴角下撇。她的肢體語言更豐富,縮肩扭頭,意思是說:有這樣的父母,你們也會瘋。

  侍應生送來賬單。勞拉很快算出我們三人每人該攤多少。安德烈付了我和他倆人的,勞拉拿出兩張二十元鈔票,說:找我十六塊五。

  安德烈和我都開始翻錢包,湊出十四塊。

  勞拉說:還欠我兩塊五。

  安德烈笑嘻嘻地說:你點的東西最貴。

  勞拉也笑嘻嘻地說:誰讓你點便宜的?

  安德烈樂出聲來,說:那我先欠著賬吧。

  勞拉對我說:你幫我作證。

  我說:行,我作證。

  安德烈用中文跟我說:你說我會跟她戀愛嗎?

  勞拉說:他肯定用中文叫我「猶太公主」。

  安德烈說:我用英文也叫你「猶太公主」。

  勞拉想說什麼,卻嘿嘿笑著住了嘴。等安德烈去了洗手間,她說:知道我剛才想說他什麼嗎?

  不知道。

  我想揭他短兒。

  噢。

  不問問我想揭他什麼短兒?

  好吧。你想揭他什麼短兒?我聽上去是真有興致。

  他給你買這個訂婚戒指的時候,是我陪他去的。我提議去Tiffany買,他說太貴。總算被我拉進Bloomingdale,我要他買一克拉的,他最後還是買了這個半克拉的。你要是跟猶太男人訂婚,至少給你一克拉!我父親送過我母親十克拉的鑽戒,信不信由你。

  我信。

  我母親戴出門的十克拉是仿製的,同一個工匠做的,仿製得一模一樣。你知道為什麼要仿製嗎?

  為什麼?

  因為那麼大的鑽戒是不可以戴的!只能存在銀行保險箱裡。仿製的那個也要三千多塊。說了你都不信。

  是沒法信。

  後來我要安德烈去刻名字。他還是依了我。你喜歡這種字體吧,古老得接近沙勒梅羊皮書上的字了!

  什麼字體?

  你沒看見?!

  勞拉問我要我手上的戒指,我把偽鑽戒脫下來。她盯著戒指後面看了半天,然後又來看我。我心裡想,全完了。

  勞拉說:這後面刻了你們兩人姓氏的頭一個字母啊!……她覺得我非常可疑。

  我說:你真看不出來?

  她越看我越可疑,一句話也講不出。

  我笑起來:我以為一眼就被你看出來了呢。——這個是仿製品。

  我這個大疑團在她眼前立刻化解。她一輩子也不會想到她母親的十克拉鑽戒神話給了我多麼大的啟發。

  我怎麼敢把真的戴出來?我也把它存在銀行保險箱裡。

  勞拉說:我說呢。——第一眼我就覺得它不像。不過聖誕節你該戴真的,因為安德烈家的三代人都來看你,你戴假戒指,可不夠隆重。

  原來局勢仍不妙。我心裡飛速盤算,去哪里弄到三千塊,去把那個真玩藝兒買回來。看護劉先生我掙的一千來塊錢倒是一分沒動。可我上哪兒去找那兩千呢?我的朋友全是藝術癟三,榨幹他們也別想榨出四位數借款。我突然想到那個「人類器官掮客」。我跟安德烈和勞拉告假,說我有個緊急電話要打,移動電話的電池又耗盡了。只得去找投幣電話。安德烈從口袋抓出一把硬幣,一手抓著我的手,另一隻手將硬幣放到我掌心上。他口袋永遠裝著停車或打投幣電話用的硬幣,一包紙中,一塊折成四方的潔白手絹,還有一把瑞士十字軍多用折疊小刀。他要萬一做了羅賓遜,可以活得不錯。用十字軍刀上的小放大鏡取火,用那上面的小鋸條伐木。據勞拉說,他還在口袋裡添了一樣必備:抗胃酸藥,因為我一吃好伙食就泛胃酸。看著安德烈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是個招他愛憐、惹他擔憂的小可憐兒。

  我在酒店大堂的角落找到公用電話,撥了掮客的呼機號,又把我正使用的這台公用電話號碼輸進去。剛掛下電話,一位老太太過來,請我躲開,因為她要打電話。我退後幾步,她看我一眼,又說:勞駕,能請你再走遠些嗎?我從來不習慣我打電話的時候身邊站個人。

  我傻瞪著她,然後發出一個白癡一般的爛漫笑容,再硬起舌頭說:不懂英文。

  她把字吐得仔細至極:請、你、走、開。

  我說:不、懂、英、文。

  她瞪著我,我是她最近幾天見到的最討厭的一個人。大過節的,她不想見到任何惹她討厭的人。

  老太太說:那就回你的中國、日本、韓國去,反正你從哪兒來我不介意——反正哪兒來哪兒去。

  我站在原地,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老太太心想,好好一個美國,一下子冒出這些亞洲窮光蛋是怎麼一回事?

  她說:滾回你的亞洲去。

  這時一個清朗的女聲從我身後傳來,說:滾回你的墳墓去。

  我一看,是勞拉。她臉上沒有拌嘴的意思,相反很溫婉,只是下巴翹起來,眼皮耷拉得很低,嘴角勾出一個極酷的微笑。我從沒見過比這更高雅的憤怒。

  老太太像是要昏過去,白面孔成了銀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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