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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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面孔又公事公辦了。她說:我先給你三天的工錢——七十二小時,我全算你工時。你有沒有意見? 沒意見。 你剛才聽見我跟護士談守護人的價錢了吧? 聽見了。 我們談的三十塊一小時是有過訓練,也有證書的。 噢。 我剛才出的價有談判餘地。你可以提出你的價錢。 她可真坦誠,真大方,一點兒不羞澀。 我說:那就二十五塊一小時。 二十。怎麼樣?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說:成交。 她取出一個大錢夾,裡面有一個支票本。她開支票的手勢很漂亮,把支票從本子上扯下來的動作更漂亮。以這漂亮的動作,這帥勁,她買房子置地,買設計家的窗簾、家具,買她那匹價值五萬元的馬。討價還價的樂趣不在於省下幾千或幾萬塊錢,而在於她占了上風,成了一局遊戲的贏家。她的討價還價還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抬舉人的一種方式,或是她的調侃或調情。她可以在討價還價中嗔怒,嬌憨,發嗲,她可以撅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給足她空間時間讓她把所有的回合完成,那你就沒伺候她把一項遊戲玩盡興。 她企圖挑逗我伺候她玩遊戲,我卻老實巴交的怎麼都行。窮到我這地步,也就沒什麼回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談遺產時的實事求是態度所感染,居然不感到錢是個醜字眼。窮成我這樣,大概也能出來一種大氣。能誠實地承認窮,誠懇地表達對於錢的興趣,就是窮者的尊嚴。能夠正面表示對於錢的進取心,是向文明邁出的一步。我為自己邁出的這一步感激簡妮弗(加西卡)。 我說:謝謝你,簡妮弗。 她說:不用謝。不過我的名字不是簡妮弗。我叫瑪倫達。不過沒關係,千萬別跟我道歉。她笑起來。 對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別道歉!記住,你非常棒,用不著說「對不起」。 謝謝。 你「謝謝」也說得太多。 好的。 瑪倫達擁抱了我。我們都屬乳房不大的女人,所以擁抱起來顯得特別緊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歡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沒有突然出現,打亂了我母親和劉先生的計劃,這個撕下支票就揚長而去的漂亮女人就是我。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樣的話我沒什麼意見。 她轉身對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裡捏著她給我的支票。所以我脫口說道:謝謝! 你看——又是「謝謝」! 我右腳支出去,成了松垮垮的「稍息」。我這姿勢在瑪倫達眼裡是謙卑的,是形體的苦笑,有點像《茶館》裡王掌櫃的「稍息」。 我想我這麼個窮光蛋,又是在異國做窮光蛋,「謝謝」與「對不起」就是我的信用卡和支票簿。可以容我且混一陣呢。 我揣著上千元錢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便是去珠寶行贖我的鑽戒。 我對老闆笑了笑說:還認識我吧? 老闆也笑了笑說;當然。 我說:我想贖回我的戒指。 老闆從腰裡拖出一根鐐銬般的粗鏈子,上面至少有五十把鑰匙。他看也不看就從那堆鑰匙裡拈出一把,打開一個櫃檯的門。取出一枚賊亮的玩藝兒。它被套在一根白絲絨的模擬手指上,貴重得我都不敢認。 老闆伸出兩根小泥腸手指頭,拈起上面金色的小價碼簽說:三千二百元。 我說:啊?! 三千二百元。 你只給了我七百塊,就從我手上買走啦!我瞪著這張笑眯眯的臉。它看上去並不像這樣吃人不吐骨頭。 如果我當時是六百塊從你手裡買來,我這時候還得請你付三千二百。 怎麼可以這樣?!我天昏地暗地看著十多天前還屬我的東西。 老闆脖子一縮,兩手朝兩邊一攤,黑眼仁全翻上去,表示他清白公道,毫不愧對上帝。 我也得吃飯啊。他說。 你是得吃飯,可你也不能頓頓吃龍蝦吧? 他更加笑眯眯了:那是我的胃口問題。 噢,一共才十多天,你就賺了兩千五? 價錢好商量。我可以給你聖誕節前的折扣。這樣好不好?我們來個漂亮數字,三千元整。大過節的,那點零頭也算我一份聖誕小禮物。聽上去怎麼樣? 聽上去很殘忍。 你如果有現鈔的話,我不收你稅。他的小泥腸食指在小計算器小九九一番,把得數亮給我:你看,這是稅錢,你從我這裡得到的聖誕禮,這一來就不小啦。 我看也不看就出了門。他還在我後面叫喚:你回來!咱們可以再好好商量! 我心想,我要再回來的話一定要弄只黑襪子套在臉上,弄支槍端在手裡,吆喝著你把那五十把鑰匙挨個使一遍,我得把五十個櫃子全清理乾淨。 我只好戴著假鑽石去見安德烈了。他給我的聖誕禮物竟是一大幫人:他的父母,他的祖母、繼祖父,兩個高中好友,三個大學友好,以及勞拉,都被他邀請到芝加哥來給我一個聖誕大團聚。 我來到密西根大道上的「聯合大陸」酒店,見勞拉和安德烈正坐在大堂的吧裡,巢上放了兩杯黑馬提尼。勞拉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杯黑馬提尼,因為這個酒店除了它的著名室內游泳場之外,就是它著名的黑馬提尼了。我說我反正一竅不通,還是來點吃的比較實惠。 勞拉馬上說:喏,你看這個怎麼樣?生菠菜拌松子。要不來一客「卡威亞」? 我說:什麼是「卡威亞」? 安德烈告訴我「卡威亞」是俄國魚子。 我說:有炸薯條嗎? 勞拉說:你管那叫食品? 安德烈對我說:你別理她,做自己胃口的主。勞拉糟蹋自己的錢不眨眼,糟蹋別人的錢更不眨眼。不過她確實是糟蹋錢糟蹋出一肚子吃喝玩樂的學問。這個酒店的黑馬提尼真的很棒。要不你嘗嘗我的? 我在他杯子裡喝了一口。沒喝懂什麼。但我說:沒錯,很棒。 不一會兒,勞拉面前上了一小盤橙色透明的魚子和切成小塊的黑麵包。東西擺設得極像珠寶行。 安德烈根據勞拉的推薦,要的也是這裡的名牌:菠菜拌松子。菠菜一共十幾片,貴重得不像泥裡長出來的。安德烈給了我兩片菠菜葉和五六顆松子,勞拉用她的刀尖挑了一小撮魚子,放在我堆了一大堆薯條的盤子邊上。我惟一吃得懂的還是炸薯條。他們這樣提拔我的口味品格,是真糟蹋錢。 勞拉說:知道我為什麼情願到這裡來過聖誕節嗎? 我說:猶太人不過聖誕。 安德烈說:那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你跟父母鬧翻了。 勞拉說:你怎麼知道的?! 安德烈說:你告訴我的。 勞拉的臉轉向我:不可能吧——我什麼時候告訴他的? 安德烈說:要不就是你去年告訴我的。他對我說:假如勞拉問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回家過復活節、感恩節、聖誕節,你就回答她:跟父母鬧翻了。我認識她這麼多年,從來沒聽她講過任何人壞話,除了她父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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