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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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劉先生張開嘴,像是要呼喊卻突然忘記自己是在夢境裡。是那種剝奪人聲音的夢境。他啞在口中的呼喊是四十多年前他望著淡藍窗簾時憋回去的。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窗簾後發生的:李師長正在攻佔我年輕的母親,他一隻手伸向手槍,打開了槍保險。他和我母親在聽見劉先生和衛兵對話時同時勒住了激情,他們剛被熔鑄的形狀「噝」的一下冷卻在那裡。我母親不懂那「哢嗒」一聲是槍的保險栓被打開了,它腹內的子彈任何一瞬間都會失禁。她發現自己的手攥在李師長的小臂上。在那以後的不少天,李師長的小臂上都留著五道女性的抓痕。 我母親在意識到自己的重大失去後,說我父親用手槍霸佔了她。那是她不講道理的時刻。我認為我母親真正不計代價愛的惟一男人,就是我父親。那是她惟一一次把自己交給荷爾蒙,如同所有雌性生物在把自己的肉體做犧牲奉獻出去時,心靈完全出竅了。而不是在一旁側目而視,算計成本和盈利。而我母親自己一點也不明白這點,她竟在四十多年和劉先生的秘密通信中,暗示她的背叛是不得已,她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大軍全面征服的一個細小局部,是師長大人的戰利品。她不明白女人多麼渴望做戰利品。她的暗示使劉先生更是傷痛不已,悔恨莫及。他在四十餘年的通信中,婉轉地請求我母親的寬恕,怨他在兩個槍口一明一暗對著他時,他撇下她逃生去了。他和她用了四十多年來歪曲一件事實,來使他們雙方都堅信,他們是被血淋淋拆散的當代梁山伯、祝英台。 因而,當我走出洛杉磯海關時,劉先生含在眼裡的老淚是四十餘年積下來的。他做夢一樣看著我母親如何將自己寄生在我身上。劉先生從中美建交後每年回國一次,卻從來不和我母親見面。他和我母親都屬閒情較多的人。對於這種人來說,製造折磨和接受折磨是一種消閒。他們把死別的折磨提前拿到有生之年來享受,明明在一個人間,卻非弄得梁、祝那般墓裡墓外;明明是一對家常的老年男女,這樣慢性持久的折磨使他們青春永駐,翩翩躚躚化了蝶。 我看著欲喊不能的劉先生,心裡想:你真傻,看見衛兵的槍便真信我母親的謊言了,她在槍桿子下將自己的童貞繳了械。假如你見到我父親,你一定會大夢初覺:啊,這是多麼男人的一個男人;他這樣愛菁妹,菁妹和他是如此的天造地設。 這時候劉先生的女兒走進來。神色是那種最忙碌的人才有的。那種堅信自己所忙的樁樁都是天下大事的人。我始終記不住她的名字,因此只有等她眼睛看著我時,我才能跟她說話。可一般認為自己正在忙天下大事的人很少把目光定在任何人身上。她卻在講著她孩子的保姆多要她的命,一天到晚在電話上跟她情人講不堪入耳的話。她說:這些中國女人在性上居然也很開化呢!你說是不是?! 我說,是是是。我能說什麼? 她說:我問她,唉,你是不是又在打電話?她說:沒有哇!你知道我有電話插撥,所以我沒辦法馬上抓到把柄。除非我現在突然趕回去,偷襲她。現在內地女人很鬼,買張很便宜的電話卡,先打電話給男方,然後那男人再把電話打回來,這樣他們放心大膽一聊可以聊兩三個小時! 我說:劉先生剛才張了一下嘴,要咳嗽的樣子。 她說:那個男人是跟著內地一個什麼貿易代表團來的。說是要在美國受訓六個月。要不是我有一次突襲地回到家,從後院悄悄進了門,還不知她一天到晚拿電話胡扯八道呢。後來我就在電話上裝了個小錄音機。晚上一聽,我的上帝,全是她軋姘頭的事!她英文很臭,軋姘頭的詞匯倒蠻全的! 我說:是不是叫醫生來看看?別是哪根管子插得不對勁。 她說:你說我怎麼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給這種人? 我見她心思完全不在此地。自己又搖頭又踱步又歎氣。她個頭比我高三四釐米,寬度也超過我不少。劉先生說我和她長得頗像,連尺碼都一樣,看來是他的主觀願望。她有個三個音節的英文名字,不是簡妮弗,就是加西卡。她穿一條米色休閒褲,上面一件黑色薄羊毛衫,開襟的,一顆紐扣也不扣,露出裡面同樣顏色和質地的吊帶背心。她沒戴任何珠寶,卻掛著所謂的抽象首飾。名設計家的這類首飾,往往比真珠寶還貴。她整個人看上去昂貴而樸素,有種知識分子氣質,裝束卻不是知識分子階層能消受得起的。如果我有選擇,我會一絲不苟地拷貝她的這身裝束。我也會像她一樣隨便、灑脫、自信,讓所有看著她的人都感到舒服。 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和我就會合而為一,現在這個樸素而昂貴裝束下的女人,就成了我。我也會像她這樣對護士高雅而和藹地輕聲說話,滿不在乎地請護士找最貴的守候人,似乎「開銷」這樣低級趣味的顧慮從來就沒有污染到她。她對護士說:一定要請最有經驗的,不要移民,那種英語都說不正確的人再認真都會誤事。我必須把我父親托給能完全信賴的人。 我也會像這樣一邊交代著事項,一邊看一眼「卡迪亞」手錶,然後打開「芬迪」桶形包,從裡面拿出「香奈爾」化妝盒,以及一管「香奈爾」口紅。我也會有幾十種顏色的口紅,供我在看望病人、吃午飯、吃晚餐、參加雞尾酒會、出席黑領結晚會,看芭蕾聽歌劇或交響樂或室內樂,進入搖滾吧、爵士吧,去海濱浴場,去逛商店,去參加葬禮、婚禮,去孩子們的生日晚會,總之每個口紅顏色都絕對符合場合,都和背景協調相宜。 她跟護士說:我當然情願自己留下來陪我父親。不過我明天晚上的宴會無法取消,因為是州長競選的募捐宴會,我又是這位州長候選人的私人至交。 假如四十多年前,劉先生先一步佔領我母親,那麼現在這個有雙目空一切的眼睛的女人便是我。一個州長的密友該有這樣一雙眼睛,濃妝之後將對人對事更加視而不見。任何人都別想讓她從那份自我專注中分心,她那絕無針對性,絕不個人化的微笑擦著情感的邊沿錯過去。那是一份抽象的熱絡,製造著抽象的情境。這情境中的她是大潑墨、大寫意的,因而高雅美麗,可望不可即。我會以她那只戴抽象手鐲的手捏著細極長極的香檳酒杯,跟晚會上所有女人一樣目空一切,矜持地或動或靜,讓又細又尖的高跟鞋舉著身體,猶如高腳杯托起一盞盞香檳酒。我也會像這類場合最得體的美麗女子一樣,把跟人的交往維持到最淺,把談話內容維持到最淡,絕不拿任何一個真實的笑臉當真。我這樣款款走過一個米莉那樣的老貴婦:你好嗎?她回答:還好,只是我的母親上半年去世了。我回她說:那就好,那就好,見到你真好!…… 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我母親和劉先生一個失之交臂,我便錯過了做這個簡妮弗或加西卡。 我發現她現在在跟我說話了。她談的問題非常深奧,因為是有關美國的混帳遺產法。她說她父親沒聽她勸告,沒如何如何,結果導致了怎樣怎樣的後果。我只懂得後果是她可能會少個幾百萬。如果我父親不及時攻下我母親,劉先生就會在我母親體內造出這麼個簡妮弗(加西卡),她眼也不眨地提前談著父親的身後財產。用一串串鳥獸語言的法律詞匯。我也會像她一樣,把生死置之度外,冷靜超然地談錢。這樣談,錢便不再是個好東西,而只是個客觀存在的東西。這樣的客觀。可以使人在錢面前不再兩面三刀:心裡愛它愛得作痛,嘴裡卻要講它壞話;私下裡同它親得不能再親,人前卻要扭怩,卻要反感,卻要說:「不就是錢麼?!」 簡妮弗(加西卡)不必這樣。她不必作態,佯裝,她就這樣坦蕩、大方地談著由父親死亡而給她造成的一次財富增長。原來對錢做許多姿態的人,對錢厭惡、不屑的人都是沒有錢的。對錢滿不在乎的人,錢之於他們恰恰是性命攸關。 這個對錢落落大方的女人差一點就是我。 我對簡妮弗(加西卡)說:我可以留下來守候劉先生。 她說:那太好了。我付你每小時十五元。 我說:好的。 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個小本,寫下她的電話卡密碼,交給我,讓我每小時給她打個電話。她突然想起什麼,目光平直地看著我。 她說:你很需要錢,是嗎? 是的。 聽我爸爸說,你的男朋友是個外交官。 未婚夫。我們訂婚了。 那可得恭喜你。 她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暖。但我想她的心裡紋絲不動。 你得原諒我的直率,美國外交官工資可不怎麼樣。政府的公務人員都沒錢;外交官比郵差、軍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點。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郵差。我說。 更幸運你沒找個藝術癟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說:可不。 她哈哈哈地樂起來。 我也跟著樂。不樂挺傷和氣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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