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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我見他嘴巴一動,恐怕他又想在我們倆之間做思路嚮導。我忙大聲說:「你懂『悟』這個跟禪有關的字嗎?」他嘴又一動,我忙著再次截斷他:「等你懂了『禪』中的『悟』,就對我剛才講的『認識』沒太大問題了。時間到了,我得馬上走。我的教授跟我約了六點見面,他得給我的期終作業提修改方案。再見。如果我們在聖誕前不再見面,那麼我提前祝你和你的全家聖誕快樂。聖誕到新年期間,我要離開芝加哥,所以也在這裡提前祝你新年好。不必送了,請留步。」

  我走了很遠還在想我那二十響連發的道別和道賀。大塊頭便衣瞪著眼看我動作和嘴皮子一樣麻利:穿衣、戴圍脖,背上幾十磅重的書包,脊樑領路飛快地退出那間審訊室,退出了長形的辦公室。

  回到牧師家,我看見牧師太太的留言,說她寫了封信給我,已經擱在我臥室裡——她從我房門下面的縫裡塞進去的。

  我當然明白那是什麼信。攆房客這類事很討厭,常常要傷和氣。常常有一堆賬要清算,而清算往往是靠扯皮來完成。扯皮就免不了兩敗俱傷。對於溫厚的牧師太太,這樣的事非常難為她。她知道不管我實質上多麼厚顏,但表面上還是含蓄、柔弱的禮儀之邦女子,她花些工夫把話用電腦寫出來,這樣事情變得婉轉不少。我想,既然是這樣一封信在我房裡等我,不妨晚些回房去。

  我從被我烤得焦黃的吊櫃裡取出一包方便面,又去開冰箱取雞蛋。我已經很久沒買蔬菜了,見到冰箱裡有半袋碧綠的菠菜葉,不由得食欲中燒。我基本上已被房東捧出門了,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再沾最後一點光——我從塑料包裡掏出一把菠菜葉。十分鐘後,我的鍋裡有了色、香、味。我在留言板上來了一句「用了冰箱裡的菠菜。謝謝。」我當然不會學習老八路留幾毛錢。但老八路「明人不做暗事」的作風還是值得借鑒。

  我把麵條端到桌上去,又為自己鋪好餐紙。我發現一個人在放棄給別人留好印象的負擔之後,原來心裡會如此踏實。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一隻小鍋擱在桌上,下巴幾乎架在桌沿上,兩腳在桌對過的椅子上歇著,耳朵聽著收音機裡惠特妮·休斯頓的歌唱,嘴裡「呼啦呼啦」、熱氣騰騰、連湯帶水吃著方便面。一個人不必再討人歡喜,就可以像我此刻這樣,停止受累。我感覺到我此刻在做的,是禮貌苦旅中的歇息;我其實在別人的國家夾著尾巴做人早就做得累壞了,此刻我從儀態上到操行上,都給自己來了一次休假。

  牧師太太從廚房門口走過。她大概以為牧師回來了,把音樂開得這麼響。但她一見佔領了廚房的是我,眼睛出現一個大問號。我對她一揚手,說:Hi!

  她似乎這才確定她看見的確實不是別人,是我。她想,這個貌似膽怯、多禮的東方小女子果真面目繁多,不知她哪副面目是真的。她搭訕地問了問氣候,身體已在撤離。我看見詫異在她眼裡飛快發酵。她一再地想:假如這東方女人此刻是真面目的話,這三個月的裝蒜可夠她受的。

  這時我的手機在書包裡響起來。我跟牧師太太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便去書包裡翻找電話。為了圖價錢便宜,這個移動電話的分量等於一隻小啞鈴,體積也相當可觀。所以它總是沉在書包底部。等我的手穿越了所有書本。摸到它,對方已改了主意把電話掛了。但我假裝電話接通,這樣牧師太太可以把我一個人剩在廚房繼續舒服。

  牧師太太卻走進來,為自己做了一杯熱巧克力,在我對面坐下來,同時把兩隻腳架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她笑眯眯地聽我對著手機講中文——反正她聽不憧,聽聽也無妨。她把我剛才正做的填字遊戲拖到她面前,順著我做的做下去。報紙上的填字遊戲是供時間上太富裕的人玩的,我今天在時間上一改平素的吝惜,令她再次給了我一個驚訝的眼色。我對著毫無反應的手提電話不知在胡扯什麼,心裡琢磨她不走我是不是該走;若走該如何走;走的話她會不會覺得我提防她;若她認為我提防她提防得多餘,她反正什麼也聽不懂,她對我巨大的失望和識破之上,是否又會增添一層失望和識破?……

  我正跟自己聊得熱鬧,突然聽見「嘀零零……」一聲。我見牧師太太摹然抬起臉,瞪著我手裡的移動電話。我還沒反應過來這「嘀零零」來自哪裡,又是一聲「嘀零零」。響動就發自我的手機。

  我跟房東太太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她是真莫名其妙。她不懂人間絕大部分花招,更別說我這兒的東方花招。她家祖祖輩輩都是缺乏花招的人。她嫁的也是個在花招上貧乏的男人。因此她什麼都去猜就是不去想這是我耍的花招。

  她說:這種新科技就這麼討厭,永遠也別想弄清它到底有多少花招。

  我說:可不。

  我趕緊掀下回答鍵,對話筒說:哈羅?

  電話裡是個英語純正的女人。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爸爸昨天夜裡中風了。女人說。

  我說:哈羅?!什麼?!?!

  牧師太太看著我,我也以同樣莫名其妙的目光看著她。這回我是真莫名其妙。

  電話上的女人說:我父親昨天夜裡中風了,對不起我一時想不起你的名字……

  我說:哈羅?什麼?!

  我又聳肩又把兩個眼珠子翻上去望著上蒼。牧師太太也是又聳肩又把眼珠子翻上去望著上蒼。

  電話裡的女人說:對不起,你聽不清嗎?是這樣,昨天夜裡我父親中了風,現在還在急救室。……

  我說:哈羅?!?!?!……

  牧師太太說:她說她父親中風了,現在還在急救室。

  我看看她年輕光潤的臉:這下慘了,她居然聽得見——她一琢磨就知道我剛才玩的花招了。她卻一副心如火焚的樣子,恨不得立刻變成我的助聽器。

  電話裡的女人這時哭了起來。她說:父親買了機票,準備去芝加哥看你……

  我這才悟過來,電話裡的女人一點也不莫名其妙——她是劉先生的女兒。

  我說:上帝,我們前天通電話他還好好的!現在他怎麼樣?!

  劉先生的女兒說:不知道。他還沒醒過來。……嗚嗚嗚,我今早乘飛機,剛剛到……

  他發病的時候身邊沒人?

  沒有。……嗚嗚嗚。

  那是誰把他送進急救室的?!

  牧師太太意識到我在講英文,便趕緊站起,手急忙去抓那杯熱巧克力。她認為既然她能聽懂我們的對話,她就不該聽了。她腳步飛快地離開了廚房。

  警察。嗚嗚嗚。

  警察?!

  我爸爸還算走運,他昨晚出去看戲,回家十一點多了。進了家門他沒來得及撥密碼解除防盜報警器。所以他倒下五分鐘警車就來了。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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