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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你別哭。說不定劉先生會很快恢復。

  你能來一趟嗎?……我的期終作業還沒完成。

  等你完成了,來也沒用了。我爸很欣賞你,說你比我懂事體貼,又勤奮又用功。你為什麼不能把期終作業拿到這裡來寫呢?

  我心想,我最大苦衷還不是期終作業,而是旅費。我上哪兒去籌這筆機票錢呢?我對劉先生的女兒說:我想好再回答你,好嗎?

  我爸爸告訴我他要去芝加哥看戲,我知道那不是實話,他主要是想去看你。他覺得你孤身一人在美國,暫時得有個爸爸,……嗚嗚嗚。

  哦,看上帝份兒上,別哭了。我一定想辦法。

  你一定要來,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怎麼跟一個得中風的老人打交道,我這方面一點經驗也沒有!

  我想,我也沒有跟中風老人打交道的經驗。掛了電話,我心事重重走進臥室,見到地上的信封,上面是牧師太太的手跡。我抬起信封,打開它,裡面卻是一封給「親愛的教友」的信。我再往信封裡看,才發現一張小紙簽,房東太太在上面寫了一行字:等你讀完這封信,就什麼都明白了。我趕忙把那封兩頁紙的信讀完。大體上它把我是怎樣一個窮光蛋介紹了一番,然後號召全體教友為我捐款。牧師太太告訴教友們,我每天如何勤奮地讀書、寫作,如何是個對美國文學藝術將會有貢獻的人。信中也提到了FBI,我這才知道牧師太太對FBI的印象不佳,她對她的教友們說:讓我們以誠摯友情把這個不幸的中國孩子帶出FBI的陰影,領到我主的關愛中吧!

  我拿著這封信,心裡直納悶,牧師太太怎麼沒提到我付的房租及水電費。

  我急忙走到起居室,卻發現巨大的蠟臺下仍壓著那一筆筆錢。牧師夫婦竟沒發現我爭取做良好房客的實際行動。但我立刻感到僥倖;我去看劉先生的機票有著落了。我把鈔票從蠟臺下抽出,趕緊回到臥室去給裡昂打電話。他對買各種廉價機票、音樂票、球票在行。他不在家,我便直接把電話打到「無出路咖啡館」,他果然在那裡。「無出路咖啡館」裡有塊黑板,各種投機倒把的人把自己的名片貼在黑板上。裡昂十分鐘就為我找到了一個機票販子,一張去洛杉礬的「紅眼睛」機票只需兩百零八元。

  一小時後,我和機票販子在牧師家附近的「7-11」雜貨店接頭。機票販子說他只收現款或大麻。我遞給他一摞二十元的鈔票,他認真點著鈔票,我認真檢查機票上的所有細則是真是偽。

  他說如果機票出差錯我可以扣下裡昂當人質。我笑著回答,如果他發現偽鈔,也儘管拿裡昂做人質。他跟我一塊兒走出店門後,我發現他手裡出現了一塊火腿三明治。我問他除了機票他還賣什麼。他咬了一口三明治,罵罵咧咧地說這種雜貨店冰箱裡的三明治都是木乃伊。他把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三明治扔進街邊垃圾桶,同時反問我:你想買什麼?我說:我想買什麼你都能買到?他說差不多。上次有人通過他買到一顆女人的卵子。我裝著沒事,心想沒准就是這小子差點做了裡昂腎臟的掮客。我向他打聽一個卵子標價是多少。他說沒有統一標價,價格要看卵子的主人多大歲數,什麼人種,學歷,健康狀況都會影響價位,他說:打個比方,你的卵子應該價錢不錯,因為你看上去像個博士生。我說:碩士生。他說:博士和碩士差價僅是一兩百元。他又說:黑頭發比紅頭髮價錢高。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一般紅頭髮女人性情不好。我問他黑頭發的價碼是否低於金頭髮。他說:這就得看誰買了。有人認為金髮的人多半智商不高。但大部分人願意他們的女兒有一頭金髮。我說原來此中學問頗大。他說當然,有關遺傳工程的書籍他都寫了好幾本了,只是得自己花錢出版。

  我留了他的呼機號碼,假裝走進一幢四單元的公寓樓。直到他瘦高而彎曲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彎處,我才穿過馬路回牧師的家。我不願暴露我的真實住址給一個人類器官掮客。

  劉先生溫文爾雅地在氧氣管、輸液管、排尿管的網絡裡持續昏迷。我看著床頭床尾都是鮮花,心想這位女兒就用鮮花來伺候她父親。她把我從機場接到醫院後,馬上到走廊上打投幣電話去了。她說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忙:要取消兩個晚宴,要推延她去加勒比海的避寒旅行,要把她為男朋友訂的生日蛋糕上的賀詞改寫,還要打電話給獸醫,推遲她那匹馬的體檢。除去這些,她每小時給她孩子的保姆打一次電話,看看保姆是否讓孩子按時進餐、馬桶訓練、看圖識字、出門散步。或者檢查保姆是否在電話上跟朋友或姘頭瞎聊天。這個離了婚的年輕母親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要忙。

  我坐了一夜飛機,站在劉先生旁邊不斷打著短促的盹兒。劉先生倒沒有明顯病容,只是沒有那股潔身自好的力量控制,他的嘴唇和下巴顯得過分鬆弛,過分軟和,便使他乍一看像個老奶奶。

  我母親穿著白色細絨衣,背帶工裝褲的照片一直夾在劉先生的相片簿裡。我想像她就是這身打扮站在門口,望著突然造訪的李師長,呆了。她說:請進吧。不過地方好小,首長不要笑話。她還有三個小時就要隨劉先生去美國了,房間裡不值錢的都做了小小人情送給了房東,比如被褥、窗簾、帳子、涼席,一些家鄉特產的蚊煙,一套不粗不細的瓷器,兩個鐵鍋一個沙鍋。稍值一點錢的那架老式無線電和一些書,一套大小俄國木娃娃(劉先生贈她的禮物)就暫時存放在房東太太那裡,等著魏小姐來取。

  李師長說:我剛剛開完會,順路過來看看你。

  李師長一看見兩隻帆布箱擱在亭子間門口便說:要出門啊?

  不是。想換一處房,這裡太小。

  什麼時候搬家,我叫司機開車過來,再派兩個戰士給你,歸你指揮。

  我母親心裡一定早在搬家了。她知道劉先生任何時間都可能出現,這條弄堂可停不下兩部汽車。她請李師長坐。李師長說開會坐累了,站著伸伸筋骨。她說她馬上去房東那裡討杯開水,給他泡茶。

  李師長卻拉住她。把她徑直拉進自己懷裡。

  他說:要搬家索性跟我一塊兒搬吧。

  她看著他不善表情的面孔。她想人們說的威風凜凜可就是指這張面孔?她伸出手指,摸著他線條極硬的下巴。她看見自己的手指那麼膽怯又那麼好奇,是個孩子的手。一個招惹暫時溫和的大獸的孩子。她看見自己的手跟他的臉完全不是一回事。這點使她肉體深處再次發生那種奇特的抽搐。

  她說:我去給你弄茶。

  他說:別去了,我不渴。

  她說:哪能茶都不給你喝?我一會兒就來。

  他說:我真不渴。他的心給她撫摸得作癢。

  她說:你可真是當兵的啊,上海有誰喝茶是為解渴呀?她嗔怪地把眼睛一斜。

  李師長肯定給我美麗年少的母親那一嬌一嗔弄得全身無力。他覺得老人說「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臉」,這話有問題;應該是「少女的臉」。這臉才是一會兒晴一會兒雨,雲霧、綺霞、彩虹,時時都讓他意外。他想,他妻子的面孔怎麼始終就一個灰淡的氣象呢?

  我懷疑我母親不是真的去泡茶,她不過借泡茶去做一瞬局外人來看看這個三角關係該怎麼處理。她在房東的廚房拎起竹殼暖瓶,扯下塞子,把水倒進宜興紫砂壺。灶上在蒸銀耳,我母親聽著自己的念頭在溫火上咕嚕咕嚕作響,又化成稠厚的白霧,漫捲在四壁油煙的灶房間裡。我佩服我十九歲的母親,在那樣的關頭還沒慌得把開水倒到自己手上。她仍聽任自己的念頭不緊不慢地咕嘟著:他倆你更愛誰?突然她又一想,怎麼在這個時候還有閒情逸致去想「愛」這種無用的字眼?她判斷李師長今天一定不是順路,而是專程來的。那就是說,他心裡已打定了某種主意。他剛才要她同他一道搬家,意思是他和她要有個共同的家了。

  她這樣就把自己的處境弄得很清楚。她便跑到三樓,向房東太太借用了電話。她給魏小姐打了個電話,請她轉告劉先生不必來接她了,她在外面還有幾樁小事要辦,辦完事她便自己直接去機場。魏小姐覺得奇怪,問:你不可以自己跟他打電話嗎?我母親說:他的電話線忙啊,我打不進去!我又馬上急著要出門。

  此刻不聽到劉先生的聲音,她便繼續對李師長偏心。她總是對李師長偏心,對此她是沒辦法的。

  她把茶端給李師長的時候,抿嘴一笑。

  李師長意思意思地呷了一口茶,又來摟她。我母親覺得這個軍人摟得她非常舒服,遠比劉先生摟得對勁。她說,等一下,差一點兒忘了。她拿出一疊白手帕,一共七塊,每塊角落上都繡了個「L」,五個「L」是黑色的,另外兩個一綠一紅。我母親身上還保存了一些鄉下女孩的示愛方式,比如繡個帕子、襪墊什麼的。她偶然路過一家正在倒閉的鋪子,看見這些便宜得等於白撿的細紗手帕,便買回來繡上了劉先生姓氏的頭一個字母。

  李師長說: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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