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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他就這麼說的。裡昂還說,我這人不相信慈悲精神,只相信愛,我愛我的妻子,其次我愛我將來的孩子。他非常坦誠。所以我兒子說他很酷。

  是的,他是很酷。

  男人發出太監的笑聲,說:我第一次碰到你和裡昂這樣能相互欣賞的一對兒!

  謝謝。

  別客氣。如果不是裡昂,我的兒子要等到五年或七年或十年以後才能做手術。……

  王阿花想:好了,疑團馬上要瓦解了。她說:是的,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我為您兒子感到慶倖。

  你猜我兒子怎麼說?對了,他才五歲。他三歲的時候醫生發現他腎功能很糟。四歲時醫生跟我宣佈,我兒子死定了,除非能在兩年之內做腎移植手術。裡昂大概跟你說了:我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因為我和我的伴兒當時是找了個女人來生孩子。這孩子跟他母親毫無關係,他只屬￿我們倆。……裡昂屬￿那種對同性戀同情的思想開明者。

  是的。裡昂是那種充滿自由思想的人。王阿花隨口答著,心裡卻想,其實裡昂誰也不同情;誰愛幹什麼幹什麼,誰愛是什麼是什麼。他對一切都無所謂,包括他自己。否則他怎麼這樣無所謂就出賣了自己一個腎臟?

  王阿花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掛上了電話,只記得那邊的太監笑聲持續了太長時間,她來不及等他笑完就掛斷了他。她朦朧記著裡昂那個腎價值五萬塊,移植手術將在兩個星期後進行。

  她當晚來到海青的住處。那時海青還住在一座被火焚燒成廢墟的房子裡。海青把廢墟改建得大致可以住人。她告訴海青裡昂如何撒彌天大謊,說他把那份錄音室的助手職位重新拿到了,從此他會本本分分上班、下班,用一份穩定收入使她無憂無慮地度過孕育期和哺乳期,他甚至向她保證在這段期間內他不會在音樂裡放縱自己,因為若想保持一份固定收入,必須像所有中產階級那樣,使生活規律起來,醉生夢死地聽音樂和寫音樂,都將破壞這種單調、乏味的生活節奏。

  王阿花說:海青,這太恐怖了,一個人寧願犧牲自己的腎也不犧牲他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他荒誕得到了兇殘的地步,還是兇殘得到了荒誕的地步,我弄不清楚。但我絕不願意參與他對自己的摧殘,我絕不要做他對自己摧殘的理由。

  王阿花嚎啕大哭起來,海青上去摟住她。她從那以後便留在了海青懷抱裡。海青當晚給裡昂打了電話,說裡昂你這王八蛋,虎毒還不食犢子呢,你連自己身上的肉都吃得下。好好留著你那操蛋的腰子吧,王阿花沒有你也照樣生孩子。

  王阿花卻一聲不響地獨自去了醫院,做了引產手術,她感到五個月的胎兒停止了遊動,被那昏暗溫暖的一泓水淹沒,沖刷到冷冰冰的彼岸去了。她奇長的睫毛飛張著,朝向白色的天花板。她沒有繼續去想那個胎兒,她在一片白色的天花板上看見了十歲的自己。十歲的她在一聲槍響後雀躍起來:爸爸!狐狸中彈了!……她正要跳出灌木叢,向金紅色獵物跑去,父親一把抱住她。父親高大的軀體在她面前矮下來,她覺得父親雙膝跪下了。父親兩隻大手捧住她冰冷的小臉蛋,說:蘇珊娜,你得永遠記住,爸爸非常愛你;爸爸只有你一個人可愛,爸爸永遠都想守在你身邊。——好了,去撿那只狐狸吧。撿回來給你做一個漂亮的大衣領子!父親的手輕柔地一送,她便被撒向雪原。雪原的那一邊是樹林,在白雪和藍天之間如同碳素鉛筆的潦草塗抹。十歲的女孩正彎腰去欣賞火一樣的狐狸,一聲槍響從身後傳來,與她的臉頰間,只是個極窄的錯過。她向父親喊起來:爸爸,別開槍啦,狐狸已經死啦!……然而第二槍、第三槍接著響起,子彈從她的發梢、她的肩膀擦過。她本能地趴在雪地上。同時喊道:爸爸,別打了,再打就打著我了!……父親卻持續勾動扳機。她順著後坡滾下去,滾成一個大雪球。她邊滾邊哭喊:爸爸,是我呀!你怎麼了?!爸爸,別向我開槍啊!……子彈卻越發密集,在她前後左右濺起雪塵。她幼狐一般竄入樹林,被子彈震落的雪,大片大片砸在她頭上。她不再出聲,判斷這是個噩夢還是真實。等到一切都歸於寂靜,太陽移到天空中央時,她聽見沉悶的一聲槍響。

  十四年後,她微笑地否定著裡昂為她和海青的孩子取的一系列名字。她溫存地搖著頭,說:不好,不好,裡昂你可真不如你看上去那麼聰明。

  我說:就叫海藍吧。是男是女都可以叫海藍。

  王阿花說:已經知道是女孩了。

  我想,上回那個胎兒呢?是男還是女?我看王阿花食指摁住餐刀,把肉和骨頭分離。她有很好的家教,餐桌上的姿態高雅,跟米莉差不多。她把多廉價的東西都吃得秀氣、從容、豪華,如同穿袒胸露背的盛裝,有黑領結紳士陪同一樣,但她從來也不對我們風捲殘雲的吃相提意見。裡昂是變色龍,在高雅的環境和人群裡,他便是頭頭是道的多禮,跟我和海青這樣來自中國內地的人混,他比我們更無產階級,所有的社交教條都丟光。

  海青說:叫海花。我已經決定,你們都少廢話。

  裡昂說:你少廢話,「花」是我的版權。

  海青說:誰也沒說不是你的版權。他臉轉向我:這小子就是自私歹毒,別的毛病一律沒有。你得承認,王阿花這名字還是不錯的。

  王阿花隱隱作痛了一下,跟裡昂對視一眼。她躺在醫院想自己的童年,對抱著一大束鮮花進來的護士說:請他滾,拿著他的花一道滾。然後她繼續去望天花板上的那片雪原。十歲的她走到原野那一邊,看見父親沒了,取代他的是一具沒了頭臉的屍體。她躺在產床上追悔:對父親的愛和恨,結局是找來個跟父親相仿的裡昂——相仿的純潔、相仿的絕對。她對著雪原一樣的天花板鄙夷地笑笑:父親和裡昂都以為他們的人生宣言十分首創,其實他們不過在效仿。有一大串人可以供他們去效仿,這一大中人都擺出同一個烈士姿態,讀著同一句潛臺詞,這句潛臺詞源於帕切克·亨利(帕切克·亨利即PatrickHenry。美國開國元勳之一。竭力提倡憲法保護個人權益或公司權益、個人主義至上的倡導者)的著名句子:「給我自由,要不就給我滅亡」。這些自我法西斯自以為高貴于人類其他成員,他們其實不過是些自我中心、自我膨脹到極點的一幫自戀分子。他們的存在對他們自身和其他人都是危險的,因為他們選擇的自由中是不包括你的,而他們選擇的毀滅必將包括你。他們認為他們那高於一切的理想連他們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為之獻身,何況你——你這盲目的、缺乏理想因而低賤於他們的生命。他們的危險還在於他們富有激情,擁有才華,因而極富魅力。他們是對抽象的人類有意義,而對具體的個人是禍害的一群人。

  我從王阿花手裡接過啤酒。我說:謝謝。她說:別客氣。我感覺到我們間真正的答對不在這玻璃餐桌上。她其實在對我說:我什麼底都向你交待了,以後看你的了。

  我側過臉去看裡昂。他正聽海青說話。他在聽這種隨隨便便的話時也會精神專注到這種程度:像是在對付一陣莫名的劇痛。

  海青說他可以把他現在偶爾做的那份工讓給裡昂。

  裡昂說:你管它叫工作?他說完便笑起來。

  我問海青是不是做畫框,海青的木匠活不錯,給一些畫廊做過畫框。

  王阿花向我解釋了那份工作:某個醫科大學和醫藥公司需要人去做試驗。有時他們配製出一種安眠藥,或者抗過敏藥,他們就花頗高的價錢雇人去用那些藥,提供足夠的臨床實驗結果。在被實驗期間,實驗者和實驗對象必須緊密相處,一旦有不測出現實驗者必須馬上採取措施。類似的實驗還有酒精、大麻、煙草等等。海青有一次去實驗煙草對人食欲的影響,另一次,是大麻對人性欲的影響。王阿花說:千奇百怪的實驗,多了,你想都想不到。

  海青接過話說:錢付得特好!整天什麼也不用幹,我幹一回就能維持兩個月的生活。

  裡昂對我說:你別信他。把人變成實驗白老鼠,你想付什麼價你才夠本?付什麼價也不夠本。

  我問海青:那他們讓不讓你出門?

  裡昂說:你想省得租房子是不是?

  海青說:你別問他們,自個兒溜出去,誰知道?

  我說:我每禮拜有三天得去學校……

  裡昂打斷我:你想想,他們往你身體上用這藥用那藥,就是允許你去上課,你上得了嗎?就是上得了,你敢去嗎?萬一藥物反應不對勁,就是性命一條。

  海青說:別理他。我常常溜出來。有回特逗,他們給我們用一種噴在鼻腔裡治頭痛的藥。裡面有毒品,不是大麻就是可卡因什麼的。我用完覺得特來勁,連流浪漢看著都特英俊!連那些醫學實習生看著都不那麼煩人了——平常你覺得他們怎麼這麼沒勁!我就想,這種狀態可太稀罕了,太利於搞創作了。我就溜了。結果剛一坐到地鐵座位上,就過去了。

  裡昂看著我:美國你別想掙好掙的錢。

  我還不死心,問:一次實驗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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