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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十天吧。最多十天。

  我想十天幫不了我什麼大忙。不過或許掙的錢就夠我租房了呢。

  王阿花告訴我,上次海青是做麻醉藥實驗,到現在舌頭尖還殘存著麻木。因為那種麻醉藥是專為牙科洗牙,補牙,鍍牙表層琺瑯用的,必須麻醉得非常徹底,而麻醉範圍又得縮到最小。

  她說到這裡叫海青張嘴、吐舌:海青的舌頭上有塊黑紫的淤血。那就是因為他舌頭給麻醉到現在還沒醒的惡果:他吃東西一急就咬上去。

  裡昂說:這你說不定能告他們。

  什麼說不定?我告他們告定了。就是手裡沒錢,請不了好律師。

  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不錯的律師。

  就是上回你假造車禍請的那位?那個不行。

  怎麼不行?他不贏官司不收錢。

  那傢伙不行。先跟你合夥坑保險公司,再回來坑你。那種人屬￿幹點小缺德小喪良的事還行,讓他拿下大案子,不靈。我這案子,我找過律師諮詢,弄好了就成百萬富翁!你想想,等於弄死了我半條舌頭!

  半條舌頭你想敲一百萬出來?懂不懂美國法律?你這行當又不靠舌頭掙錢。你要是個廚子,或者飲食評論家,要不就是評估酒的專家,他們害得你丟了半條舌頭,你的專業水平就要受影響,說不定飯碗都砸了,那他們才管賠你。他們賠的是你後半生有可能掙到的工資、獎金,你有可能用工資、獎金餘下的錢買的股票。我上回一個腎才值五萬塊,你一條舌頭就想成百萬富翁?

  那是啊——一個人只有一條舌頭,但腎倒有兩個。阿花,你看我還沒成百萬富翁,裡昂就妒忌得臉綠了。

  王阿花不理睬他,對我微笑一下,說:都喝多了。

  我說:沒錯。

  裡昂突然回頭看我一眼。他希望我不是真心這樣認為:他是酒膽撐著而把我的手擱在桌面上愛撫。

  我也看他一眼。他的臉因為微醉而潮紅,目光也因為醉意而更加鋒利。不醉的裡昂對自己鋒利眼光有所顧忌,總是讓濃黑的睫毛半垂,壓去一些光芒。他現在不再為別人著想了,隨目光刺來刺去,冷光凜凜。不知為什麼,我刹那間想到了安德烈。他那暖洋洋的和藹雙眼,那種暖洋洋的深褐色。我在這一瞬感到強烈的想念。隨這想念而來的,是對握在裡昂手心裡的手感到困惑。我想,這是我的手嗎?……不,不對,我在想,這樣一雌一雄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是什麼名堂呢?……也不對。我想的是我和裡昂究竟誰主動伸出手的。……不不不,我沒有想這個。我什麼都不敢想。裡昂沒有給我機會、理由去想。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發現到美國來之後,絕大部分想法都是稍縱即逝。如同盛大酒會上的客人們,從你眼前一閃,首飾珠寶藍眼紅唇葡萄美酒夜光杯雲想霓裳花想容,隨即便消失了。人家從你面前閃過,你也從人家面前閃過,人家說:你好嗎?你回答:好極了,謝謝,你怎麼樣?來不及了,那人絕對不給你時間把話說到此處;你把一個問候做圓滿就有點死追硬趕、死乞白賴的意思了。你不可以追隨一個話題、一個談話對象就像你不可以追蹤一縷思維,一片想法一樣;追蹤下去,結果是你自己的迷失。這是此社會在動亂中保持死水一潭的物理奇象。你必須跟所有人在錯過中保持靜峙,在衝突中保持協調一致。

  我想起米莉告訴我她最後一次參加盛大酒會的情形。六十多歲的米莉對已開始加速的世界完全懵懂。她走進白宮大門,走進人群,發現人們表面上看著談話對象其實目光遠遠穿過了談話對象不知在看著什麼。女人們被自己的高跟鞋很危險、懸然地舉起,晃來晃去像她們手裡隨時可能溢出杯沿的香檳酒。米莉走啊走啊,怎麼也找不到一塊地方讓自己站定下來,定定神。米莉也成了高腳杯裡細碎起泡的香檳酒、岌岌可危,隨時要溢出杯沿,要不就是脆弱的玻璃杯猝然迸裂。這時她得救一般看見一個熟人,一個四十多歲、像米莉一樣闊的貴婦。米莉問她:哈羅,你可好啊?貴婦說:見到你真好!你這一向怎樣?米莉說:還行,只是我母親上半年去世了。貴婦說:那就好,那就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米莉被她得罪得臉緋紅,但一看,原來貴婦不是針對她母親去世的事件,而是已進入了同下一個人的新一輪周旋。米莉從此後不再去任何盛會。捐掉了所有夜禮服。

  這時我聽見海青說:裡昂,說真的,你得幹點什麼活兒,不管那些活兒多愚蠢,不管你得和多少笨蛋相處。你好歹得幹點什麼。看在我們都是男人的分上,我這樣跟你推心置腹。

  這聲音有一種威懾。我去看海青的臉。他的臉比他的話要百倍的推心置腹。

  裡昂沒有說話。他在認真地把這些話聽進去。他在認真體味這話的嚴肅。

  王阿花臉上出現一點兒不安。她的膝蓋輕而狠地磕了一下海青的腿。

  海青如同毫無察覺,更加中肯沉痛:記住你怎麼失去了阿花。

  閉嘴,海青。王阿花悄聲說。

  海青大概在來之前就打算豁出去了。他說:除非你不打算去愛一個女人,不打算跟她。

  我感到裡昂覆蓋在我手上的掌心正僵冷下去。

  便衣福茨在海地事端最吃緊的時候跟我疏遠了兩禮拜。大概他是位天才便衣,他的上司意識到讓他在我這個案子上瞎耽誤工夫不上算,把他緊急派遣出去,增援機場的「反恐怖活動」去了。

  審訊我的又換成了大塊頭。他顯然是理查·福茨的B角。他的大臉蛋因感恩節的肥大火雞和聖誕節將再次出現的肥大火雞而更加紅亮。像他這樣正常健全的美國家庭,一隻節日火雞可以吃許多天:節日當天是主菜,雞胸脯和大腿外圍的白肉紅肉被消耗掉約百分之二十,餘下的雞胸和雞腿肉可以做成一個禮拜至十天的午餐三明治,再餘下的不成形狀的碎肉可以做成晚餐的芹菜雞肉沙拉,再餘下的空骨架和火雞頭顱、脖頸、翅膀熬出夠七至十天喝的湯,裡面不斷添進新鮮蔬菜。然後就是食品超市的火雞大減價;冰凍貨架上堆滿肥碩龐大的火雞屍體,標價簽是金黃或橘紅色,上面寫:「三角五一磅」。

  坐在我對過的大臉蛋不會放過三角五一磅的火雞,他將它照上一隻火雞的殯葬法再來一次,光烤好三明治再熬湯,完成另一個以人類消化系統為流水線的殯葬流程,使人、火雞、自然、宇宙形成一環扣一環的生態輪回。

  大臉蛋的呼吸在這間不足六平方米的審訊室裡氣味濃重。沒有窗子,我懷疑他是否嗅得到他自己的口腔氣味。那是火雞罐頭的氣味。若是打開一盒火雞罐頭狗食,跟這氣味會比較接近。

  「嗯,嗯,——這裡:你十八歲被指定為特別記者……」

  「對不起,是特邀記者。」

  「有什麼不同?」

  「特邀記者是非本職記者。由於特殊需要,臨時或者偶然地充當記者」你對中國行政編制的知識相當初級。我有閒工夫的話得從ABC給你補課。

  「當時你是少尉軍銜?」

  「是的。」

  「為什麼會指派你做特邀記者?」

  「中越一干起來記者不夠。」我講了你不會相信,我是主動申請得到這個職位的。

  「你主要的功用——比方說,你專門做哪方面的報道?」

  「這可沒一定。見到什麼就報道什麼。」

  「以什麼方式把報道發回你們的總部?」

  「嗯?」當然不會用諜報裝置。

  「我是問,你所做的報道,當然要以最快的通訊渠道送往總指揮部……」

  「噢,你是這個意思。」你想打聽我軍的通訊系統?「我不屬￿報道戰鬥實況的記者。我主要的任務是撰寫英雄人物。比如一篇兩三萬字的報告文學,寫一個烈士的成長史,犧牲經過。你讀《紐約人》雜誌嗎?」

  「不讀,很抱歉。」

  「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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