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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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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花眼前一片絕望到頂點的黑暗。 五分鐘後來了911的救護人員。我猜想是王阿花報的警。因為從倆人的性格上看,裡昂在這時候的死亡激情會更大些。他不像女人;僅拿這類事來宣洩自己,他在此情境中精神專注到了極點。所以我斷定,在王阿花看見一股血從裡昂的腕子噴湧而出時,她野馬一般的激情冷卻下來。她抓起電話,撥了「911」。 半夜她開車將裡昂從急救室帶回家。倆人偶爾對視一眼,同時握一下手,交換一個衰弱的微笑。他們感到倆人間此刻的美好感覺,比他倆一同生活兩年來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美麗得多。他們都冥冥中感到,它美好得不近情理了,只能屬走在末路上的情侶。但他們誰也不道破這點。 兩年後的裡昂問王阿花:你呢,是跟海青一塊兒去舊金山,還是留在這裡?王阿花說她沒法和海青同去,因為舊金山的朋友只收容得了一個人。海青說如果真像聽說的那樣好掙錢,他就猛掙一筆錢回來。他說有三四萬塊錢就夠王阿花把孩子好好生下來,好好養到一歲半。 裡昂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確定海青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又似乎希望我什麼也沒聽見:那是海青自認無能的男人情懷,不害臊地當眾展開。裡昂問他難道就這麼放棄辦個人作品展覽的計劃?海青說:去他媽的展覽。 但我想我們三個人都聽懂的是:去你媽的裡昂。 一抹輕鄙從裡昂眼裡掠過。他早就知道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可以頑抗到底。他體諒海青的還俗,但他知道海青這樣做不僅僅是為王阿花和未來的孩子。他看透海青早在等待這樣一個藉口,把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創作擺脫掉。海青的叛變是他意料之中的。他知道他不能指望他最親近的伴侶像他自己一樣,把苦吃到頭。他只能瞧不起海青的變節。他想到了兩年前的驚險。他自己也幾乎變節。我見王阿花用餐刀靈巧地切下骨頭周圍的肉。裡昂的傲慢,以及他臉上一掠而過的鄙薄,被她盡收眼底。 我能想像她和裡昂從急救室回家的晚上。她守著他,或許,他守著她。他們把電視機打開,讓通俗的日子從它開始。王阿花和裡昂相互守著,眼睛無力地看著電視中老好萊塢千篇一律的愛情片。現實中的金童玉女不明白銀幕上的金童玉女怎麼會那麼好福氣:天天有錦衣玉食的痛苦。 王阿花說:好無聊。 裡昂高傲地笑笑。 和著電視,倆人講起以後的規化。裡昂說:你放心。 王阿花說:嗯? 裡昂說他肯定會讓她踏踏實實孕育孩子,然後,生孩子,養孩子。他說他肯定會盡責任。 王阿花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讓你別擔心。別人能養孩子,我們一樣能養。我們可以有錢。 你是說你要去找份工作? 嗯。 裡昂,如果條件不成熟,你的心理準備也不夠,我們不必現在有孩子。 你看你還是擔心。 不是。……我不希望你放棄音樂創作。 誰說我要放棄? 那你怎麼工作?上次你朋友要你去他的錄音棚工作。那樣的機會不多:讓你自己選擇工作時間。 他不是我朋友。 他將她的手擱在自己面頰上。他特別喜歡她的撫摸。那是很柔嫩的撫摸,給他感覺他遠遠成熟過她,強大於她。裡昂其實明白,沒有多少人比王阿花成熟、強大。我知道男人往往愛能給他們錯覺的女人;那種她們弱小的錯覺。那種女人永遠不揭穿一個真相,愛她們的男人們並不強大。王阿花小心呵護著裡昂的錯覺。不知是什麼使王阿花這樣靈性,這樣不同于一般美國女人。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她,或許以這種方式使父親產生了頂天立地的錯覺,那錯覺使她得到幾倍于普通孩子的父愛。那錯覺使她父親在決定處決自己之前先處決他的女兒。 我感覺裡昂的手扣在我的手上。我們倆的手都在透明的玻璃桌面下,所以海青和王阿花把裡昂和我每一個糾纏不清的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突然發現我們全陷在沉默裡。我們四張面孔是同等的空白。都不太適應透明桌面下一雌一雄兩隻手無名目的糾葛。海青突然拾起丟在半途上的話,講起他的畫室該租出去,他問裡昂要不要租。他說假如裡昂租他可以便宜一半。裡昂說他沒法用那房子弄音樂,除了水泥就是鋼筋,什麼聲音出來都是走樣的。海青建議他去跳蚤市場買些便宜地毯鋪一鋪。裡昂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海青掏出煙,遞一支給裡昂,倆人同時想到懷孕的王阿花,一塊兒扔下煙捲。裡昂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說:你租吧。他轉向海青:一百塊一個月。不租就拉倒。 海青說:操你媽裡昂。一百塊給你白住得了,省得我還落個惡霸地主名聲。 我說:裡昂說話不代表我噢。我租的話,最少付你一百五。 裡昂看著海青,說:好不好意思收她一百五?敢收她一百五我不認識你。 海青笑起來說:我操裡昂,王阿花一點兒沒看錯,你是一個地道王八蛋。 裡昂說;你先王八蛋的——暖氣不足,沒浴室,你想訛一百五的房租? 海青說:我說一百五了嗎?他把臉轉向我,手指點著自己鼻尖:是我說的一百五嗎? 王阿花看看我,說:你別緊張,他們倆是兩頭狼,總是要這樣咬的。你來住好了。那種地方租給人住,大概都不合法。美國的房子不達到一定的標準,是不能出租的,沒暖氣和洗澡設備,屬不夠出租條件。 我看得出她有些分心——裡昂把我的手乾脆拿到一層玻璃之上。他修長的五根手指從我的指縫穿過,就那樣交握在她眼前。 兩年前也在這間廚房裡,王阿花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熱情洋溢的男人。聽上去他是一面在說話,一面在鞠躬。他說他只是打電話來感謝裡昂,請她把他的謝意轉達給裡昂。 對不住,您要我替您感激他什麼?王阿花問。她當時就坐在我現在這個靠牆的椅子上,心裡覺得蹊蹺。她腹內的胎兒已經開始游蛙泳,游的動作尚欠規範,尚欠準確,每一劃每一蹬都軟綿綿的,但她常在半夜感到他已在她體內昏暗溫熱的那泓水裡,遊動起來。他每一次屈伸都在那泓水裡劃出波紋,波紋一圈圈向外擴去,直擴到她的皮膚,指尖。 那個男人在電話裡對王阿花說:你有個了不起的丈夫。 王阿花心裡的蹊蹺變成了狐疑。她說:謝謝您的誇獎,不過他確實很了不起。 男人說:他非常愛你。他說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我的孩子而是為了你們的孩子。 是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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